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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1 / 1)

夏日将过,叶鸯的生辰也过去了,但江礼不晓得他生辰是在何年何月何日何时,就连他自个儿都不很清楚,唯一对之印象深刻的,怕只有叶景川一人。叶鸯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同江礼说着生辰的事,一边看师妹效仿江礼的模样拿把小刻刀认认真真削木块。看了会儿,不禁赞叹他们两位着实心灵手巧,此处三人,似乎仅有叶鸯一个不会刻木头片片,更不会削木头块块,他所能做的,不过折几张纸而已。但人各有所长,别看江礼善于雕刻,叶鸯教他折纸,他照样学不会,毕竟大家都是人而非神仙,无法样样擅长、面面俱到。消磨时光,浪费生命孩子们最爱这么做。叶鸯虽满了十九,却仍带有孩童心性,在他看来,年轻时候就该四处浪荡逍遥,否则到老时,心有余而力不足,纵然胸中有凌云壮志,下定决心要走遍山河万里路,也将因某些限制,不能成行。秉持着如此原则,今日他浪费了半天在江公子的小院子里,又浪费了半天在外面的街上,直到天擦黑,才拖拖拉拉地往山上跑。上山的同时,一颗心依然静不下来,甚至开始盘算明天要拉江礼到何处闲逛,又怎样从师父那儿讨来银两。吃、喝、玩、睡,哪一样不要花钱?叶鸯最大的摇钱树便是叶景川,因此,无论是吃喝玩,还是蒙头睡,都与师父脱不了联系,一旦提到这四个字,脑中浮现出的首个念头便是去找师父。叶鸯自觉如今离不了叶景川,暂时还无法跟人玩貌合神离那一套,所以某些疑问被他压下,待到来年翅膀硬了,能够脱离师父而独立了,他再把它们搬出来,同师父好好说道说道。回到山上,天还未黑尽,而书房的门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透过门缝往屋内看,床上男人一动不动,看不出胸膛是否在起伏。叶鸯没来由地一阵心慌,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最终冒险地敲了敲门,唤道:师父喊了第一声,叶景川毫无反应;喊了第二声,他还是毫无反应。叶鸯怕了,刚要开口唤他第三次,忽见得他睁开双眼,嘴唇轻启:叫什么叫?那么大声,死人都得被你吓醒。下山浪了一天,倒还知道回来,没良心的玩意儿,怎不到别人家留宿?别人都巴不得跟情人天天腻在一张床上,你倒好,竟还叫我去爬别人的床。叶鸯腹诽,很想把这话说出口来狠狠质问他,但在看到他眼中森冷寒气的瞬间,刚刚鼓起的勇气立时像个泡沫一样,啪叽一声当场碎裂了。到别人家留宿,不一定非要睡别人的床,叶景川非是让他去与旁人同榻而眠,而留宿一语,亦不过是气话罢了。叶景川气过了,披衣坐起,闭眼揉着眉心,隔着一扇门问叶鸯:你可饿了?在山下是否用过饭食?我不饿,你饿么?叶鸯伸手推门,推不开,又拿肩膀去撞,苦哈哈道,你把门开开罢,外头好冷,让我进屋暖和暖和。你究竟是想在这儿找什么东西?叶景川并未给他开门,冷冰冰地拒绝了他的请求,滚回你自己屋里呆着,从今日起,这地方你不准再来了。是表现得太明显了吗?他怎会知道别人是想来此处找东西?叶鸯猛地一噎,讲不出话,隔着一道门感受到了叶景川隐而未发的怒火。一时心直口快,话语冲破樊笼:你惯常多心,总怀疑我要做不好的事,什么欢喜我,说到底,还是讨厌我罢?你若这样想,那我无可辩驳,今晚我就依你所言,下山跟江礼睡觉去,从今后桥归桥路归路,我不来扰你,你也少来烦我。说完转身便走,走得毫不留情,但他走出去没多远,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书房的门轰然洞开,叶景川站在门口,怒声喝道:滚回来!你想翻什么东西,尽管翻便是!今夜你一气将它们都翻完,如若找不到你想要的,便乖乖给我认错!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看你是反了天了你!他被气得连说话都说不顺溜了,颠三倒四,极为混乱。叶鸯心头一跳,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发觉自己抓住了一个好机会。要是我找到了,你待如何?叶鸯回身,冲着师父扬了扬下巴,看上去颇有些得意。叶景川大概从未被人逼到这般境地,一时居然没能作答,怔愣片刻,才说:那随你怎么处置好了。得了他这句话,叶鸯面上阴翳登时散尽,转而换上一副明媚脸孔,兴高采烈地跑回来,从他身旁挤进屋。上当了。意识到这点之后,叶景川的脸色更差几分。他大风大浪见识过不知多少,现而今居然在小河里翻了船。叶鸯羽翼渐丰,竟也会使计摆师父一道,此乃叶景川始料未及徒弟这步好棋,走得令他防不胜防。是夜,书房中灯火通明,窗户纸被映得发亮,檐外月影悄悄退却,是叫那灯光照得黯然失色、自惭形秽,不敢再于人前出现。房中书架上空空荡荡,那些书卷画册、笔墨纸砚,统统被叶鸯取下来,一件件一摞摞摆放在地上。叶景川房中向来干净整洁,只要他在,地上铺的石砖就被打扫得不染纤尘,叶鸯把书画一股脑堆在地上未尝不可,叶景川甚至还帮他堆。叶鸯轻哼,拍了拍他的手,不要他帮忙,自己吭哧吭哧搬空了书架,随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刷拉拉翻书。翻书不等同于看书,要是逐字逐句细读,叶鸯读十天十夜都未必能将一室藏书读完,而他没打算细看,仅仅是要翻,由此一来,速度就快了许多。他和叶景川相处得久了,深知这家伙和倪裳姐有个类似的习惯,他们都爱把重要的东西往书页里夹,但那东西若是过了时限,变得不重要了,他们便转眼忘却,连带着那本夹了私货的书也不再被打开。根据这种习惯来推断,假如叶景川在无名山上的书房中当真藏了写过字的纸片,那叶鸯去翻他架上的书准没有错。翻了几本,叶鸯犹嫌速度太慢,索性抓住书脊,像拨弄琴弦似的拨开书页。这般招数果然高明,书中的纸片纷纷扬扬直坠而下,如雨,如雪,如春日飞花,深秋落叶。叶鸯旗开得胜,炫耀似的冲师父挑眉,叶景川却不曾望他,只死死盯着那堆细细长长的字条。半晌,脸色遽变,伸手去夺,叶鸯忙与他争抢,混乱间一张纸条悠悠飘落在面前书堆之上,错眼去看,竟是铁画银钩的一个字:鸯。叶鸯半晌无话,手下动作骤然变慢,那堆纸条全数被叶景川抢了去,三两下全部撕毁,其架势仿若毁尸灭迹,手段狠辣非常。叶鸯拈起一条漏网之鱼,悠然念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复又拾起另一边惨遭叶景川毒手的碎片,磕磕绊绊读出上头的字:鸳鸯瓦冷翡翠衾寒你等谁魂魄来入梦呢?读到此处,叶鸯不禁失笑。等你。怎么,不可以?叶景川没好气道,本是从前随手写着玩儿的,谁料到你竟来找这玩意!叶鸯自然不是来找他信笔写下的诗句,但接连抖了好几本书,从里面掉落出来的尽是此类东西。叶景川大约撕得累了,也懒得再毁灭证据,到了后半夜,仅仅是坐在一旁,看叶鸯挨个展开那些字条,辨认其上字迹。展开一张,上头写着:得成比目何辞死,愿做鸳鸯不羡仙。重开一张,又见:莫道横塘秋露冷,残荷犹自盖鸳鸯。情深意重,你倒也真行。何时写的?我怎没见过你写?攒了这么许多,尽是点酸倒牙的东西,要不是我认得你的笔迹,定要以为别人潜入了你书房。叶鸯道。不爱看别看了,都说了随便写的。叶景川被撞破秘密,恼羞成怒,让你进来折腾我架上的书,已是给你天大恩典,怎还说三道四起来?不说就不说,闭嘴而已。叶鸯不再多话,给他留了几分薄面,不让他丢人太过。逼人不能逼到绝路上,逼叶景川这样的人尤其如此,要真把他逼得退无可退,他定会扑上来咬人一口;叶鸯自知没能耐承受他的报复,于是作出退让,放他一条生路,亦是放自己一条生路,两全其美,着实不错。很快,翻拣出的情话便积了厚厚的一叠,叶鸯疑心所有书中都夹着此类字条,于是将它们抖了个遍。然而字条数量似乎有限,再往后他只找见了一些莫名其妙不知是描绘何物的图纸,情诗却再也看不到。叮铃一声,硬物坠地,叶鸯一个激灵,探手拾起一颗圆溜溜的鹅卵石。适才他碰到书堆顶上某只木盒以后,盒盖翻开,侧卧于地面上,从中滚出此物,他掂量着这玩意儿,愈看愈觉得眼熟,但总也想不出是在哪里见过。连一块鹅卵石都令他生出熟识之感,这也太荒谬了,不过,叶景川收藏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做什么?他是否慧眼独具,收藏的并非鹅卵石,乃是未经雕琢的璞玉?叶鸯轻轻叩击那颗石头,声音清脆,琅琅作响,然而依旧听不出它是不是美玉。仅凭声音便能断定手中之物是何种材质的人,恐怕只存在于传说当中罢?想开口问师父这石头的来历,转头望去,但见师父支着下颌,头颅一点一点,竟是又睡着了。白日里便在睡觉,到了夜里居然还睡。叶鸯自言自语,是去哪里鬼混了?一天天搞得这样累。☆、第 49 章次日,叶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师父的书房恢复原状,在这期间,被他挪到床上的叶景川始终不曾醒来。要不是探过他鼻息,知晓他还有气,叶鸯说不准会将他挪入棺中即刻下葬。事实上,他的疲累映在叶鸯眼里,着实显得怪异,叶鸯守候在床榻之侧,细细赏看他的睡颜,总感觉他并非由于疲劳才陷入沉睡。纵然心中有疑惑未解,也不好直接唤醒师父要他为自己答疑解惑。叶鸯耸耸肩,伸了个懒腰从床边站起,拿起木桌上的抹布,静心擦拭木架。木架一日不擦,就要沾染灰尘,既然叶景川不肯清醒,那擦拭木架的事,便由叶鸯代劳,不过是擦两下罢了,横竖费不了多少事。手在水中泡得久了,总感觉有些凉,师父这间书房虽然坐落于阳面,但现在阳光照不进窗口,要想暖和,还得到外头站着。叶鸯甩甩手上水珠,手肘不意撞到架上某处,那块凸起被他碰得松动,紧接着向下陷落,叶鸯还未反应过来,眼前倏地一黑,突然翻转的木架将他推入一个洞口,左脚尖撞到石阶,险些当场摔个倒栽葱。甩着头强迫自己清醒,叶鸯抬眼一看,吓得丢了手中那块抹布。前方不远处赫然一口水晶棺材,四周幽幽亮着烛火,墙上一幅挂画,其中所绘之物正是北叶宅院叶鸯曾经的家。早教叶景川收去的明珠孤零零躺在水晶棺尾部,于烛光照射之下闪烁着夺目光芒。望见它,叶鸯下意识地抽一口气,喉中似乎梗了个什么东西,全然发不出声音来。环顾一周,稍微放松,密室之内没有藏尸,叶景川不曾可怕到那地步,会在自己的书房中摆放尸体,然而那一口水晶棺材,还是非常奇怪。有病哪!叶鸯小声骂他。人在外头睡觉,一墙之隔的地方摆个这玩意儿,真是好玩他娘放声大哭好玩死了!壮着胆子站起身,一步一停顿地走向水晶棺,伸手摸了摸,感应到一片寒凉。探头往棺内一看,竟杂七杂八堆了不少物什,俱是以往在北叶那座山上出现过的。倘若叶景川去过北叶,搜刮来北叶遗物,那倒也正常,但此处所堆放的,全是叶鸯从前在山上见到过的东西。叶鸯浑身一震,如遭雷殛,骨血皆冷,他终于不得不相信,叶景川与北叶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水晶棺最底层,铺开一幅巨大的画,叶鸯拨开画纸上压着的物件,惊恐地发现那正是他从佳期如梦带出来的罪证。刚要将之取出,身后突兀地传来一声闷响,在静谧的室内格外明晰,叶鸯猛然回首,见叶景川倚着门框,倦眼惺忪,一双眸子原本如含春水,此时此刻却好像江河冰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叶鸯自以为成功设计了叶景川,其实不然,师父早就张开大网,在此处静静等候。似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叶鸯安静看他,一句话也不说,一个多余动作也不做。你从佳期如梦带走此物,竟以为我不知情,我该说你傻,还是委婉一些,说你天真?叶景川关闭身后入口,狭小的空间内气氛霎时间凝固。叶鸯见密室之门关闭,自知无法逃脱,索性在水晶棺边沿坐下,祭出唇枪舌剑,与其交锋:我却也不知你有如此怪癖,收藏我家的东西在此处。只是不清楚你午夜梦回之时,想到北叶那一整座山的冤魂,良心可安?三言两语定我的罪,你有何证据?叶景川于他身前站定,忽然抓住他衣领,一把将人提起,给我起来!我在这里站着,就没有你坐着的份儿!绘像与签字搁你眼前摆得好好的,还想狡辩什么?莫要告诉我这不是金风玉露的惯例,亦同佳期如梦无任何关系!叶鸯去掰他的手,怒道,你果真不可信!你与南江合谋,灭北叶百余口人,那大火烧了几日,一整座山俱被烧成焦土,你可知道!我爹娘,我兄长与我姐姐,都死在你们手里!枉我将你当师父,枉我敬你爱你,你竟隐瞒我许多,我这些年来,原是认贼作父!认贼作父?叶景川冷笑,你亲生父亲本就是贼人,你何必再认一个?北叶瞒你才是瞒得真好!那群人被千刀万剐亦是活该,将其挫骨扬灰犹嫌不解气,一把大火烧死,太便宜他们!讲到此处,竟是怒极,一把将人推倒在地,单膝跪下,扣住对方脖颈。感受到叶鸯颈间温热,叶景川面上狠厉神色方有所缓和,捂住叶鸯的嘴闷了他半晌,这才继续向下说:你沉不住气,只看到一角便以为窥得全貌,天下姓叶之人有无数个,你就如此确定,同南江合谋之人是我?你生父杀人双亲,掳走孩童收为养子,却不曾想过此乃养虎为患。那少年怀恨在心,反咬一口是早晚的事,他念着旧情,饶你一命,已是格外开恩,你竟还怨他不放过你亲人?师父所说之事,叶鸯半点不知,他听得云里雾里,仿若置身于庞大迷局当中。怔怔望了叶景川半刻,没能寻到任何一句话用来辩驳,这一瞬间,北叶令他感到陌生,无名山令他感到陌生,就连他自己,都变得分外奇怪,好像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时空的人。刹那间,一道闪电划过漆黑夜空,掀开被暗色遮掩的回忆,养子这身份一亮出,指向性极其明显,叶鸯登时想起出现在那幅画中的某人,当即剧烈挣扎起来。他父亲收养的孩子,应当只有他从前见过的那位哥哥,当时他年幼,仅仅知晓此人来自他乡,其余的一概不了解,而今时今日被叶景川这么一提及,曾经忽略的细节立刻疯狂叫嚣着破土而出,化作一根长长藤蔓,牢牢捆束住他的咽喉,使他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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