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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1 / 1)

方鹭不提,叶鸯却日复一日思念起了南国。金风玉露的琴,佳期如梦的舞,令他魂绕梦牵。那旋律那舞姿终日于他脑内盘桓,经久不去,他开始想念无名山,然而他不好对叶景川说。狗师父和方璋一道裹着皮袍,在小屋前烤火,叶鸯缠着方鹭远远避开那两人,躲在屋里说些闲话。不恋家的和不恋家的在一块儿,恋家的当然也要找同类,如此两两散开,气氛倒也融洽。方璋不在,方鹭尽管对叶鸯讲家乡,叶鸯听得心里痒痒,只恨人身无羽翼,否则定要不眠不休飞回南国,醉倒在江畔听箫听笛。心思悠悠荡荡,始终有一缕牵挂在金风玉露,还有半缕,匀给佳期如梦。叶景川在屋外吹笛,叶鸯往窗那边看了眼,回首又对方鹭笑道:师叔你可知,外面那家伙同倪裳姐有何过往?方鹭还当他要给自己讲故事,稍懵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发问。叶景川与倪裳的关系,方鹭自是知晓,可未曾征得叶景川的同意,他不好把那些话对叶鸯说。脸色变了再变,终是不作声,叶鸯见他如此,心中明白了七八分,苦涩顿时漫上喉头,连带着窗外那笛声都变得嘶哑难听,零落不堪入耳。你师父的私事,我不好多嘴,不过他对此并不避讳。方鹭眼看着少年眸中的光熄灭,于心不忍,出言提醒,待回了无名山,你不妨直接问他,此事,他倒不至于藏着掖着不愿回答。叶景川肯定愿意回答,做得了倪裳的入幕之宾,那是天大的面子,他怎可能不炫耀一番?叶鸯酸溜溜地想着,也不知是在酸谁,过了好一阵子,才道:谁要问他?他爱说就说,不说拉倒,我不稀罕。嘴上说着不稀罕,实则稀罕得紧。方鹭明白这个年纪的孩子有时会口是心非,仅笑笑,也不拆穿。给小孩留几分颜面,是方鹭与之相处的礼节,他不似叶景川那样讨人嫌,成天就会让人难堪。笛声响了好久,响到太阳落山,月轮渐渐爬上天边。方鹭有些畏寒,不太能经受得住这天气,天色一黑便离开,回到自己屋内睡觉。他一走,方璋务必要跟着过去,叶鸯趴在窗框上看他们俩,只觉得方鹭就好像一块香喷喷的肉,而方璋活像头饿狼,尽日追逐着那鲜美的血食,可惜方璋双眼不会在夜中放光,否则他与饿狼会有九分相像。会有长得像人一般的狼吗?叶鸯被自己的奇思妙想吓得打个冷颤,后退一步就要关窗。叶景川收了笛子,自外面抓住他手腕,笑问:你就这么讨厌我?连看都不愿看,非得把窗关上?并非如此,只是叶鸯百口莫辩,眼神游移,支吾半晌,忽然决定先发制人。他转转眼珠,放弃解释,伸手一抓,从叶景川怀中勾出那块绣了字的手帕:没错,我是讨厌你,谁叫你身上带这么个东西。我看见它第一眼就觉得你讨厌,这会儿再多看两眼啧。尾音轻蔑,似乎不屑。遭他不齿的当然是叶景川本人,而非那块无辜手帕,更不是金风玉露国色天香的花魁娘子。虽说倪裳同叶鸯关系还不错,然而她若是和叶景川有感情上的牵连,叶鸯便觉得怪异,难以接受;个中缘由他一时间还理不清楚,暂且将这怪异感受归罪于叶景川的放浪形骸。狗师父活脱脱一个浪荡公子,这样人怎值得托付?叶鸯轻哼,为倪裳感到不平,而叶景川眼中蕴藏了深沉笑意,平静地同他对视。哦,这是倪裳之物。你想要,我这就将它赠你,回头再找倪裳讨几块帕子带回无名山,给你擦脸擦手擦身擦脚。叶景川附身近耳,呼出一口温热气息,撩动叶鸯鬓发,吹得他耳朵尖儿直痒痒。双唇轻启,吐出的却不是什么美妙词句:想拿它抚慰你那小兄弟,自然也使得。你个老东西!你没脸没皮,天下无敌是不是!叶鸯面红耳赤,一把将手帕揉成团,狠狠朝叶景川掷去。手帕飞至中途,撞入叶景川掌心,叶景川推开窗跳入屋内,地上雪花被他带进来少许,很快在热气的包围圈中化成一滩水。叶鸯平素饮食无节制,不论手边有何食物,只管拿来瞎吃。今儿白日里他沾了点烈酒,又尝了口兽血,偷吃了方璋几颗糖豆,眼下如遭火焚,躯壳里一把干柴在燃烧。方璋居心不良,往糖豆里加了料,本不是要作弄叶鸯,无奈叶鸯馋嘴偷吃,自作自受中了招。察觉到某些尴尬变化,叶鸯急得跺脚,拼命将狗师父往外推,可叶景川脚底扎了根似的,牢牢钉在地面上,竟是纹丝不动,好似一座无法撼动的山峰。滚滚滚,赶紧滚。叶鸯烦透了他这样,连推带咬费尽力气把人赶出去,连滚带爬扑回到桌旁,抓起桌上凉茶猛灌一通,灌下去小半壶才压住那团火。方璋王八蛋,这笔账算记下了,此仇不报非君子,明天就往方璋饭菜中加料,给他个天大惊喜,让他后悔生而为人。叶鸯郁闷,被他赶至屋外的叶景川更加郁闷。徒弟发作得突然,叶景川何其无辜,连进屋安歇的机会都教叶鸯剥夺。山风冷冷吹刮,叶景川从骨头到血液皆是冰凉,徒弟的态度比那寒风还要更冷几分,他不禁要想究竟是何处出了差错,竟让叶鸯将他驱逐出屋。穿过窗缝向里望,叶景川忽而醍醐灌顶。原不是他自己做错了事,而是叶鸯身上出了点问题。难怪叶鸯尴尬,这等情状,就连叶景川都不得不尴尬起来,全然不知手脚该往何处放。定了定神,再度推开房门,闪身进屋,叶鸯正坐在床上,背对着他自个儿瞎捣鼓。耳朵尖儿一动,听见师父进来,叶鸯蓦地回头,骂道:你眼瞎吗?进来作甚!确实,叶景川此举说好听些是没眼力见,说难听些便是叶鸯口中的眼瞎。叶鸯大概是被那把火给烧糊涂了,讲话压根不过脑子,他只知道要把叶景川赶到屋外,因此专拣难听的说,可惜叶景川一眼看穿他凶恶的表象,捕捉住柔软的内里,非但不退,反还更进一步。我进来,当然是为帮你。叶景川嗓音沙哑,嘴角略带笑意,步步紧逼如同捕猎的猛虎。叶鸯自知落入他的天罗地网无处可逃,但仍在垂死挣扎,维持着表面一点凶狠之相,仿佛那是最后的尊严。他怎就忘了,叶景川与他不同,他只嘴上说说,对方却是老手,别人看不出他身上的问题,叶景川还看不出来么?叶鸯悔得直咬牙,又气又尴尬,更恨叶景川臭不要脸,竟拿这种事来作弄徒弟。气急之下,叶鸯眼角闪了点泪光,嘴里仍然喋喋不休地骂着,可气势上弱了不少,倒好似一只小兔子,被人揪着耳朵犹要跳脚。叶景川回身,见门窗确是关好了,便吹熄了灯,爬上床去,先把双手放到叶鸯颈侧,借着他体温取暖,再摸索着向下探去,准备进行那所谓的行侠仗义。他双手也凉,叶鸯让他冰得说不出话,做了老半天的哑巴,直到被他握住,才想起要出声,惶惶然张口,却不知是该求救还是该辱骂。若要求救,不晓得能喊些什么,要骂,也已骂不出新的词句;正迟疑着,叶景川指尖轻轻一刮,叶鸯于混沌中逸出一声低喘,下意识探手抓住师父衣袖。缓了好一阵子,方才清醒:你做什么?你到外面去!哪有耍流氓对着徒弟耍的?你资质平平,白送给老子都不要,我冲你耍流氓?休讲笑话。我看你憋得难受,怕你一个不留神手下用错力,把自己扯个断子绝孙,这才来帮你的忙,你不要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叶景川疾口否认,但他否认得太快,反而露出破绽。不过那明显破绽旁人能够看出,叶鸯却无法识别,他脑内混乱,身躯不受自己摆布,只眼前蒙着层微微晃动的水雾,提醒他他还活着。互帮互助,是叶景川教过他的东西,如今这是要再教一遍么?叶鸯感到一团温热包裹着他,不禁咬住下唇,他本欲逃离,可那一点温暖攫取他所有心神,迫使他主动凑上前去。叶景川倒真未做旁的事,只顾替他纾解,叶鸯茫然,随着叶景川动作不住喘息,室内静得出奇,仅有他的声音。叶景川今晚脑子搭错了筋,竟放过绝好的嘲弄徒弟的机会,叶鸯半晌没听到他出声。要不是包裹着自己的手掌始终未离去,叶鸯定会以为叶景川此刻不在他身旁。浪潮一波接着一波,叶鸯情难自禁,喉间溢出点破碎声音,转眼又被吞没。身上热气消退了一瞬,过些时候又凶猛反扑,如此反复几回,叶鸯实在忍受不住,周身出了层细汗,抬腿勾上叶景川后腰。叶景川一僵,很快推开他缠上来的双腿,手下动作快了几分,倒好像他是只妖精,被他那双腿一勾,三魂七魄立时就要散去。叶景川自相矛盾的举止亦未引起叶鸯注意,他时而冷淡,时而炽热,相比之下,叶鸯仿佛一团不知疲累倾尽全力燃烧的火。屋内昏暗,让叶鸯的头脑也发昏,他侧过脸去,从凌乱的发丝间望见窗外一点暖光,那是屋檐下挂着的灯。很快,灯影也模糊了,风声听不太真切,唯一真实的,便是那低吟轻喘,在黑漆漆的房中撩人得紧。叶景川裹着他,抚慰着他,带他一次次到达山巅,又挟他跌落谷底。叶鸯睁大双眼,满目空濛,汗滴自额角滑落。他不知已发泄过第几次,帮了他这么久,叶景川手可酸了、累了?腿忽而抬了抬,正触及一火热硬物,叶鸯抬掌覆上,效仿叶景川那般轻轻揉搓。他腹中火灭了,却过渡了一部分到叶景川身上,羞赧之余,竟还有些愧疚,有些欣喜。假如心中所想竟让叶景川听见,定要骂他大逆不道,寡廉鲜耻。叶鸯不明白自己在欣喜什么,眼睫垂落,簌簌颤抖,良久,豁出去一般凑上前,换来的却是叶景川的闪躲。作甚?叶景川背对着他,声线平稳无波动,真好似一坐怀不乱的谦谦君子,看不出风流情态。叶鸯歪头,貌似不解,伸手去够他衣带,道:我也帮你。不必。叶景川深吸口气,头脑霎时清明。腾地站起身披衣出屋,背后叶鸯惶然问道:你去何处?叶景川于门前站定,久久未有言语,就在叶鸯放弃等待他的回复时,他却开口:自是去净手、练剑。你当所有人都是你这般怠惰性子么?若天下人都同你一样呵!言语未尽,人已离去,叶鸯攥紧被子一角,小声嘀咕:说是互帮互助何等古怪脾气。再看那块用心绣了纹样的手帕,已脏得不成样子,可怜倪裳一片心意,竟遭他如此作践。惯不会怜香惜玉的人,却从老天爷那得来好皮相,大约生来便适合做一薄情郎。☆、第 17 章叶鸯提一口气,把那帕子抓在手里,蹒跚步出卧房,鬼鬼祟祟寻到隐蔽角落,准备将这罪证就地掩埋。刚要掘土挖坑,突然又觉得埋了似乎不太好,因此翻找出火石,开始生火。果真出来练剑的狗师父注意到他的异动,静悄悄现身于后,冷声问道:你大晚上不睡觉,又弄甚妖魔鬼怪?你不也是大晚上不睡觉?叶鸯心想,没敢直说,闷声不吭埋头点火,誓要将手帕变作一撮灰,连带着此夜荒唐一同焚烧殆尽。叶景川在他身后盯了半晌,许是觉得无趣,便提着剑转身离开,叶鸯再回过头,仅看到他给自己留下一个背影。风流浪子最潇洒,甭管发生过何事,他都能抖抖衣袖,不带走一根丝一点尘。叶鸯望着他离开,心中怅然,转眼看那堆火,手帕的影子正逐渐缩小。它很快就要从这世间消失,连个全尸都不能留。妨碍了他人,又无力抵抗,自然是保留不了全尸的,能残余一抔灰烬,已经是最大的幸运。江氏不知那被灭满门的叶家最后逃走个谁,他们始终在寻找,叶鸯处境煞是危险,他若被找到,便要迎来同那块手帕相近的结局。他不把手帕当仇人,亦没有折磨那堆残烬的想法,因此手帕尚有余灰随风飘落入山林,而江氏对待他,大约要更狠毒,毒到连枯骨化成的灰都要被无数次碾磨,铺在江家大宅的地上供千万双脚踩踏。江家有一条路,底下铺的尽是叶家人的骨灰,这样的路,叶家同样也铺了一条。其建造者的本意大概是让后世子孙铭记仇恨,然而作为后世子孙之一的叶鸯没感觉到仇恨的深刻,只感受到了人心之可怖。每一次从那条路附近经过,叶鸯后颈都嗖嗖直冒冷汗,那些冤屈的不冤屈的魂灵好像缠住了他,追了他十几年,追到了如今这座山上。他打了个哆嗦,不敢再往下想,彻骨的冰寒包裹住他,他又回头去寻叶景川的身影,可惜没有找到。虽然很不情愿,但叶鸯不得不承认,叶景川是他目前唯一可依靠的对象。方璋根本靠不住,而方鹭最多的温柔尽数倾倒在自己徒弟身上,叶鸯能接到的不过一点边角余料,独独叶景川把心真正放在他这儿,用心培养一个孩子。叶鸯突然有些沮丧,他想他弄清了师父总讥讽他的缘由,他既不牵挂血海深仇,又不用心习武,认真读书更没指望,这么一想,他自个儿都觉得自个儿合该被嫌弃,何况是尽心尽力教导他的叶景川?倘若当年叶家老仆没有把叶鸯送上无名山,兴许就不会有今日。叶鸯脑中突然冒出这么个奇怪念头,乍一想感觉很有道理,结局也会一等一圆满,仔细揣摩之后,却舍不得叶景川,无论重来多少次,叶鸯还是想死皮赖脸地缠着师父呆在无名山上不走,因为他除了那儿无处可去。火早已熄灭,但叶鸯还在原地蹲着不肯走,其背影好似一头落了单的无家可归的小兽。他在这边黯然伤神,另一头叶景川同样静不下心,手中剑招完全不成架势,看不出半点儿高手风格,倒似初学者手持木棍胡乱挥舞。静不下心,不如不练。叶景川收了剑,先折返回去看那傻子是否还蹲着烧东西,绕至屋后,叶鸯果真还在那里,呆呆地望着地上的灰出神。灰而已,有什么好看的?叶景川气不打一处来,他发现他这徒弟总在无所谓的小事上纠结,仿佛只对那些芝麻绿豆大的东西感兴趣。这么一想,立时没了好声气:搁这儿看多久了还没看够?滚回去睡觉,别看了。是说睡就能睡着的吗?叶鸯声音闷闷的,听上去心情不太好。叶景川住了嘴,心想这孩子脾气真古怪,分明什么也没做,怎的还伤心了?难道是在可惜那块手帕?这也不太应该,手帕一不是叶鸯之物,二不算稀罕宝贝,他可惜个什么劲?叶景川在这儿想了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从手帕想到防腐珠,多种可能猜了个遍,殊不知叶鸯可怜的非是死物,而是夹带在里头的真心,也许对他而言,真心是这世间最不值钱的东西。虽不清楚徒弟在别扭什么,但更深露重寒透骨,该回屋时就得回屋。叶景川一把掐灭心中焦躁感,走过去扯着叶鸯手臂将他拉起来,令他转身面对自己。借此机会,好好打量下徒弟,发觉这小子似乎从前年开始,个头就没怎么长。前年叶鸯是这么高,去年仍是这么高,今年依旧差不多,到了明年,可能就定了形状,再吃好喝好睡好,也没法往上窜。人不比树苗可以无限制地往上延展,命也不像树叶长出一片来年又生一片,周而复始乃死物特权,活人暂且没资格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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