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设置(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第3章(1 / 1)

嗯?叶鸯擦擦额上被太阳晒出的汗,怎么?叶哥哥,这是个啥东西?这是个啥东西?这不是东西。叶鸯拍拍手,一语双关,这不是东西,这是叶景川。将那前后两句稍微调换一下位置,删删减减改去几个字,便成了叶鸯真正想表达的叶景川忒不是个东西!小鲤鱼还是年纪太小,弄不明白叶鸯的意思,叶鸯东西来东西去,绕得她直犯迷糊,干脆不去想,专心致志地玩着自己的衣角。见她开始玩衣角,叶鸯就晓得她感觉无聊。这妮子心里藏不住事儿,一层薄薄脸皮盖不住任何情绪,许多下意识的动作都可出卖她的内心,只是她自己从未意识到。无聊了?回家?叶鸯把草人提起来,右手在身上胡乱擦了擦,这才肯去触碰小鲤鱼的衣袖。小鲤鱼家虽不富裕,但她阿娘总是将闺女收拾得干干净净,叶鸯不好意思弄脏小鲤鱼的衣裳。他是男孩子,身上沾点泥巴没关系,小鲤鱼却是个姑娘家,姑娘家身上有了泥,那是狼狈,是失态,是万不能容许。叶鸯总是会忘记,乡野间的孩子都是泥地里滚到大的。他在叶家生活的那些年,姐姐妹妹们都被娇生惯养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别说泥了,身上连一粒尘土都沾不得。金风玉露的花魁娘子,她从前是富贵人家的小姐,还是腐书网的才女?忽然之间,叶鸯脑内闪过这么个怪问题。金风玉露的花魁娘子,大约打小就住青楼里头,跟富贵人家不沾边,同腐书网不挂钩,可当那奇怪的念头跳出来时,叶鸯首先想到的竟是这两个词。为何这样想?送小鲤鱼回了家,叶鸯路过金风玉露。倪裳的窗紧紧闭着,却掩盖不住悠扬笛声,那笛声叶鸯听了多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此刻,它缠住了叶鸯的脚,勾走了叶鸯的魂,牵引着他慢慢抬头,着了魔似的盯着楼上那扇小窗子。笛声飞了一会儿,似乎是倦了、累了,叶鸯恍然回神,见那太阳乏了、疲了,正往西边堕去。时候不早,是时候回无名山,叶景川难得恩准他荒废一日,说不定明日要变本加厉地折磨他,逼他把今天落下的全部给补回去。叶鸯最后看了那扇窗一眼,拽着草人纤细的手臂往无名山奔去。他跑远没多久,方才被他凝望过的窗开启一条窄窄的缝隙,一张美人面从窗缝中一闪而过,眼角眉梢似有盈盈笑意。叶鸯晓得,金风玉露的花魁不会吹笛。傍晚的风仍有些凉,与白日里隐隐约约的燥热大不相同,叶鸯晌午出门,穿得薄了,这时难以御寒,又叫夜风吹透。今晚的风不知怎么回事,吹得狠,刮得猛,像是要把他从山路上掀下去,摔成一滩肉泥。唉人到凄凉时,连风都与他作对。叶鸯加快脚步走着,草人的手臂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那两片碎布不知何时被风吹卷到了山下,飘落进不知名人家的小院子里。旁人不懂那两块布料藏着怎样的故事,大约会将它们丢掉,又或者把它们填入火炉,烧一盘香气四溢的菜,煮一锅热气腾腾的粥。叶鸯耸耸肩,回头看山脚下浓重夜色,他爬得已经很高了,山下家家户户燃起的灯在他眼里仿若天上星子,亦如腐草化萤火。再扭回头,前方不远处多出一盏灯,暖暖的光,叫凛冽山风都柔和几分。叶鸯不觉得冷了,他咧嘴一笑,把草人藏在身后,蹦蹦跳跳站到叶景川面前,讨好般唤声师父,佯装关怀:晚间风凉,师父可得小心着些,千万别染了风寒,回头进不去花魁卧房。他话里藏着话,叶景川不似小鲤鱼那般单纯,自然听得分明,当即冷笑一声,斜睨过来:有话便直说,有屁尽管放,弯弯绕绕拐弯抹角,你可是女孩子?此人生得一具俊雅皮相,单凭那张脸,那身材,便能迷倒万千女子,然而他一开口,就将表面风雅破坏了个十成十。风雅二字于叶景川而言,充其量是外面一层皮,随时可以剥落,随时可以舍弃。叶鸯恨得牙痒痒,却又顾忌着他雷霆手段,一路忍气吞声,听他教训自己放屁要够大胆够直接,不可以憋在肚子里一波三回,直听得内心郁结,几欲吐血三升,倒地而亡。遥遥望见熟悉的小屋,叶鸯精神为之一振,刚要拔腿开溜,后脖领子就被狗师父一把揪住。你手里拿个什么东西?叶景川问。声音不大,却很吓人。叶鸯心惊胆战,胆战心惊,下意识答道:这不是东西。不是东西?那是什么?狗师父惯爱刨根问底,他又想把徒弟逼上绝路。叶鸯眼一闭,心一横:这是仇人,不是东西!他终是没能胆大到告诉叶景川:这玩意儿不是东西,这是我扎了个你。后脖领子上施加的力道松了,叶景川总算放开他可怜的徒弟。叶鸯听见他嗤笑:扎个草人当仇敌?你可真他娘有出息。叶鸯确实没出息。脚跟刚挨着地,他就一缩脖子,马不停蹄钻进了屋,大有缩头乌龟之架势。☆、第 4 章叶景川最终还是没收了叶鸯的小草人儿,叶鸯与这草人相遇相知不过半天,本想恩恩爱爱缠缠绵绵到白头,没成想才入了夜,它就被狗师父收了去。狗师父凶神恶煞,叶鸯怕得很,被收了草人也是敢怒不敢言,仅是愤愤瞪着他,暗自揣测他要拿这草人做什么腌臜事。有道是心中有佛,见万事万物皆似佛。叶鸯不信佛祖,说来惭愧,他是心中藏了腌臜事,就总把旁人也往那处想。叶景川潇洒俊逸,端的是名浊世佳公子,翩翩好青年,可叶鸯亲眼见得他出入金风玉露,又亲耳听得他在倪裳房中吹笛,一来二去,正经表象被剥落大半,露出藏在里头的黑泥。许是被徒弟盯得不耐烦了,叶景川眉毛一挑,作势要往叶鸯屁股上踹。叶鸯慌忙躲过,然而狗师父穷追不舍,紧咬着他不放,硬是把他赶到门边罚站,后背硬邦邦的抵着门板。直至背脊挨着屋门,叶鸯才觉出不对劲来。叶家老仆把他送到无名山上,虽是怀了等他长大成人报仇雪恨的心思,但这长大成人的历程当中,不一定非要包括挨师父的打骂。叶鸯想起茶楼里说书人讲的江湖,兄友弟恭,师徒和睦也不晓得是说书人乱放狗屁瞎讲话,还是他叶鸯亲身经历的才叫真江湖。外头的人都称叶景川为大侠,觉得他整日行侠仗义,将好事做尽,可狗师父在叶鸯眼中,全然是另一副样子。叶鸯磨着牙齿,小野狼似的瞪着师父,仿佛马上要张嘴咬人,而他那狗师父坐回桌旁,饶有兴致地看他,好似专等他扑过来咬,好拔掉他满嘴牙。夜风从门缝吹进屋内,吹得叶景川衣摆微晃,叶鸯忽而瞧见他腰间佩剑,脑子顿时清醒了。师父再狗,也是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叶鸯平复心情,努力扯出一个笑脸,可怜巴巴地认错:师父,徒儿错了,不该扎草人咒您。您大人有大量,肚里能撑船,行行好,高抬贵手,饶了我吧。硬气话半个字不说,求饶倒是一套一套,平日里下山,你都和什么东西打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看你是跟市井混混玩得多了,就爱同他们学。我且问问你,这串求饶话一出口,你还要脸不要?叶景川不为所动,反还大肆讽谑,叶鸯听得怪不得劲,难免生出些坏脾气,顶嘴道: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你算我半个亲爹,我这做儿子的,自然事事随你;你若要脸,我就要,你若不要,那我只好话未说完,忽瞧见叶景川起身,张牙舞爪的小崽子顷刻间没了声息,蔫巴巴怂乎乎缩成一小团,藏到门边阴影里去。缩了没多久,似乎觉得有辱身份,强忍着挺直腰杆,又从阴影里冒头,慷慨赴死一般站到了师父跟前,准备引颈就戮。他主动送上门,叶景川反倒不稀罕,淡淡瞥了一眼便扭过头去,仿佛连动手教训他都嫌麻烦。叶鸯立了一会儿,后背蹭蹭蹿上股寒意,心里却跟点了把火似的,一句话不受控制,脱口而出:既然不想要徒弟,你自去无名山下金风玉露春宵一度,跟你那花魁娘子亲热去。金风玉露,这名字起得是真好,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叶鸯心头无名火起,读那四个字竟读出了咬牙切齿的意思,情意绵绵,温柔缱绻,俱化作怨与怒。他想狗师父惯会仗势欺人,同样一处地方,这个人去得,那个人去得,偏偏他叶鸯去不得;同样一件事,这个人做得,那个人做得,偏偏他叶鸯做不得。花街柳巷,他多看一眼就得挨骂;甘醇美酒,他仅沾一滴便要挨打;而那打他骂他的,却能大摇大摆出入花魁卧房,还在房前屋后埋了少说二十坛好酒,摆明了要让他这个徒弟眼气得慌。你先瞧瞧自个儿,都十八了,整天没个人样。别人十八在作甚?你又在作甚?偷师父的钱,勾搭师父的女人,胸无大志,目不识丁,你家祖宗见着你这模样,怕是在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宁。叶景川声音不大,语气不重,可他讲话难听,三两句激得叶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或壮起胆子去堵他的嘴。叶鸯当然明白他为何这样骂人,因此没话可反驳,在原地憋屈了一会儿,这才弱弱地为自己分辩:徒儿虽然愚钝,字还是认识的。再者,师父的女人千千万万,遍布四海九州,徒儿怎知自己勾搭了哪一个?前头一半,说的是实话,后头那一半,更是实话实说。老天爷待叶景川不薄,给了他天生好皮囊,又让他桃花开得旺。早些年叶鸯随师父下山到处游历,每到一处,都有些个红颜知己送信过来,邀叶景川看花赏月,抚琴吹箫。每每收到一封信,叶景川就要残忍地抛弃爱徒,跑去赴小娘子们的约,久而久之,叶鸯别的没学会,先学会了察言观色,看师父收到信,便知道师父今晚又要去见女人。女人可不是祸水,狗师父才是。狗师父祸害了这个,又要去祸害那个,讨厌得很。听闻他的指责,叶景川依然是那副平和淡漠的神情。言语上的攻击不似刀枪棍棒那般具有实体,只要一颗心够冷够硬够强悍,旁人三言两语不足为惧。他在叶鸯的目光中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从桌上取了张纸,仿佛真要罗列出被叶鸯勾搭过的女子。万不能让他写,他若写了,就要一发不可收拾。他管教徒弟管得可是真严,下山买菜同卖菜的讨价还价,在他口中都能变成叶鸯老少咸宜、男女不忌。叶鸯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服软求饶也不是,梗着脖子跟他硬犟也不是,简直想一死了之。正愣神间,忽然听见叶景川搁下笔,再抬眼看那张纸,上头满满当当已写好了一堆字。灯影摇动,映得那笔迹扭曲如鬼魅形状,叶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满纸的鬼影消失了,留下的皆是他能看懂的字。只是,能看懂字是一回事,能否读懂内容,又是另一回事。叶鸯接过那张纸,墨迹未干,捧在手里稍有些沉,他借着灯火,翻来覆去仔细读了数遍,不太明白叶景川此举意欲何为。叶家人早死绝了,你给他们赔礼道歉作甚?叶鸯揪着那信,指尖泛白,他想把这东西揉作一团,塞到叶景川那张吐不出象牙的嘴里。叶景川的狗嘴确实吐不出象牙,听到徒弟质问,他又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回答道:把你教成这模样,叶某愧对你家先祖,自然要好好地赔礼道歉。你这德性,我不道歉怎么能行?他看似是在讲自己失职,实则在贬低叶鸯,暗中嘲讽叶鸯不知礼数,不学无术。叶鸯也学他,面无表情,无动于衷,然而功夫修炼不到家,没装多久,便叫叶景川一句话撩拨得破了功。既然不想做我徒弟,那就趁早下山,说不定还能寻到个铁匠皮匠杀猪匠,拜到门下好好学艺。叶景川说完这句,伸个懒腰,起身欲走,竟是看也不看叶鸯的脸色,听也不听叶鸯的意见。叶鸯恨恨盯着他的背影,终是把他那封亲笔信扯碎了,三两步追上他,拽住他的衣袖。虽是未曾讲话,意思却已很明显,摆明了不愿意走。诚如叶景川所言,叶鸯学什么都差点儿火候,脸皮跟拳脚功夫修炼得都不到家,若在此时离了无名山,天知道他能走到何处去。假如他死皮赖脸,下了山又待在山脚不走,来年碰上师父,保准要受讥讽,况且江氏从未放弃寻觅叶家后人,谁也不晓得叶家小公子尚在人世的消息究竟是被哪个畜生王八蛋透露出去。好在他们只知那小公子姓叶,而不知他名唤叶鸯,否则叶鸯决计不敢下山。说不定他刚踏出无名山一步,就要叫老仇人逮走,先磨掉一层皮,再丢进河里喂鱼。被叶鸯那么一拽,叶景川立时停了脚步,唇边一抹笑映着月光直撞入叶鸯眼帘。发觉他笑,叶鸯才意识到不对,那信物还在叶景川手里,他不可能不归还信物就先赶人下山。果然是涉世未深资历尚浅,竟又着了师父的道儿,狗师父诡计多端,骗女人骗得不过瘾,这又来糟践徒弟了。要不是叶鸯偷了师父的钱袋,跑出去胡闹三个昼夜,被抓回来还不知悔改,挨了打照旧下山逛街,叶景川还不至于出此下策,一套接一套一环接一环地引诱徒弟上钩。要知道欺骗叶鸯于他并无好处,至多让他这个师父在徒弟眼里更讨人嫌,只要不出大事,他绝不挖坑埋徒弟。叶鸯这回,是自个儿撞到了师父的剑上,活该被砍几个血道道,不流点儿血,他就不长记性。突然想起什么,叶景川伸手往袖袋里一摸,摸到块质地圆润的东西,立马掏出来要给叶鸯。嘴里说着:这是你娘亲留给你的东西,前些天过生辰就想给你,找了一圈没见你人,昨晚又在气头上,恰好今天还不算晚,先还给你。他所说的,自是叶鸯方才想到的信物。当年叶家老仆在滂沱大雨中叩开叶景川的门,呈上的正是这只小东西。早不还,晚不还,偏在这时候还,叶鸯几近窒息,双手颤抖好久,勉强镇定下来,自他手中接过此物,贴身放在口袋里。那是一只碧玉貔貅,其来历叶鸯不甚清楚,总之它不是叶鸯母亲从娘家带来的嫁妆,就是叶鸯祖辈流传下来的宝贝。貔貅又是貔貅。这东西不适合呆在叶鸯身上,叶鸯认为它和狗师父更相衬。于是,貔貅刚进了口袋没多久,又被叶鸯取了出来,放回师父手心里。叶景川瞟他一眼,没多说旁的话,只是问:自家的东西,你都不要了?叶家早就没了,还留样东西给我。我是能拿着这破玩意儿灭掉江家给他们报仇,还是能用它自立为王,占个山头?叶鸯一听到叶家二字就头痛欲裂,巴不得从此不姓叶,彻底改头换面,自称小鸳鸯或是小鹌鹑。物归原主,原主不要,叶景川心思一转,便知晓他在想什么,无非是不愿意为叶家复仇,不想叫重担落到自己身上。可他既然生在叶家,是叶家的后人,那复仇一事,无论如何得有他的一份子。叶景川暗自皱眉,指腹抚摩着那只翠玉貔貅,心中隐约觉得把这小子推出去不太好,然而究竟哪里不好,却是说不上来。各样想法一团雾气似的朦朦胧胧堵在脑海里,堵得他看不见前路,想抽身回撤,置身事外,也早就做不到。

上一章 目录 +书签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