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本来以为自己会尴尬。
但她很快就发现,师鸿雪淡定的模样就好像之前在识海中的争执与矛盾从未出现过一样，不过想想，水面底下再波澜壮阔他都能装得若无其事,就心态来说实在叫常人无法与之相比，这种从容也影响到了千叶，连带着她也很快扫除了那些芥蒂。
此人好为人师确实到了一个境界,大概千叶的求教真的戳爆了他的点,她能感觉得出来,越是询问他越是愉悦,过分超越她目前程度的信息他也不欲透露太多，关于修行上面的问题倒是讲解细致，不见得是多耐心多仔细地灌输,但此人经验丰富，任何问题在他那里都游刃有余,简单的点拨通常就能开启她的思路，叫她自行寻找到答案——尤其是在“万法皆通”上面的困惑。
千叶在这门神通上的进度条已经拉得很长,也不知道突破阴神还是天劫的缘故,甚至陡然往后拉了一截，好事是好事,问题是一下子打乱了她原本的节奏，软件不知不觉进化了版本，硬件还是原本的那套，所以她已经搞不懂了！
如果叫她自己琢磨，就像是打着瞌睡听课，老师讲的每一句话都听进耳朵里，却没办法组织成流畅的语言；像是一个口渴的人捧着个装满水的水袋，却死活找不到出水口。
但师鸿雪的指点,就叫她很快扫清迷障，整套法理的模型都清晰透彻得多。
大脑系统彻底加载好了“万法皆通”的软件，并开始运行。
千叶再尝试看一眼鱼，连她自己都要心惊，本来只是模糊感觉到鱼的灵韵，流畅的身形浮水带动的波纹，摆尾游动时鱼骨的发力，张嘴吞吐灵气的贪婪与愉悦——但现在这一眼，鱼还是那样的鱼，但她灵台陡然像是有滴清露落下，清凉中也像是有感鱼的欢欣雀跃，随即她忽然明悟了这鱼的韵味到底暗含了哪条道蕴！
它懵懂无知地依据本能，正处在本能吞吐灵气的阶段，它知道这对于自己来说是好东西，所以拼命地想要收纳入腹，但它并没有突破兽与妖的那层界限，灵气从它的口中进入，又自它的血肉间散失，任凭它如何追逐都不予停留。
这还不是终点！
千叶看着它在水中翩跹流离，甚至能看到它每一片鳞片上熠熠闪烁的光，它是如何出生、如何成长，又是怎样的一双手将它捞起来，放入另一个地方，这鱼的鳞片、身形、血骨所铭刻的每一段光阴都毫无保留地为她所见。
分明只是一条鱼，她却轻易地窥到了一段光阴！
千叶倏然抬起头，转头看向师鸿雪。
她只是本能地看了眼，就像是对于过分震撼的所见、过于费解的认知，本能地寻求认同，但这一眼，看他的脸颊，他的发丝，甚至于他的着装，灵台骤然如冰水泼下，神识突然被堵塞——就跟软件运行的过程中忽然被bug卡死了机一样。
一只手毫不犹豫地按到了她的眼睛上，陡然降临的黑暗并没有叫她脱离方才那个状态，但干燥温凉的手掌上传递过来的力量，却逐渐拉回了她凝滞的思维，仿佛强行将她的大脑系统关机重启。
师鸿雪放下手。
光亮重回视野，千叶看着他，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叫她本能地想要收回视线，但忽然又意识到什么，睁大眼睛看去，师鸿雪在她视野中已经变了，依然还是那副模样，还是那般存在感，可他全身上下都像是被什么东西收拢，于是不能被“万法皆通”窥探丝毫。
——估计是怕她再死机。
他倒未告诫她能看不能看什么的，反倒给予鼓励：“多用用就熟练了。”
师鸿雪对她的悟性非常满意，有什么比教一点就通的徒弟更叫他高兴的：“只不过你这双眼睛……”
“倒是我倏忽了。”他若有所思，“原来如此，佛子再三游说你，也与这双眼睛有关。”
千叶已经从他身上收回视线，看看花，看看草，听闻这话又忍不住抬起头：“我的眼睛？”
「天眼」就搁那，她忽然很想知道在师鸿雪那里是怎么看它的，主要千叶自己也无法掌控这技能。
师鸿雪看着她的眼：“天生瞳术。”
他若要讲一个概念，那必是要讲透的：“人但凡转生，即为‘胎中迷’所困，前尘往事尽消，不复重来，这便是轮回之法，也是天道的规则。但佛道，却又有‘宿慧’说法。”
千叶有些惊奇：“两相矛盾？”
梅承望的“天衍血劫”标准喻示了天谴的说法，但佛家为什么又崇尚“宿慧”？
还是说，佛道有能耐避过天谴开启前世记忆？
千叶想到某些世界的文化之中，“六道轮回”这种说法便是自佛门始的，不免有了点其他想法。
师鸿雪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轻笑：“天谴不可避，但佛道有投机之法倒是真的。”
“与瞳术有关？”
师鸿雪道：“瞳术是异族象征，大荒血统的遗存，无论是哪种瞳术，人族若是想要修习，若非血脉异变正好在眼，就是要有相应的佛法加持。佛家所谓的‘开眼’，就是这一脉瞳术的代表，‘宿慧’还只是见前尘往事，修到一定的阶段，能窥过去未来，不独自己，还是他人。”
“寒山寺住持妙应，瞳术修炼至臻境，能辩吉凶，见未来，”他停顿了一下，下一句话的转折就更为震撼，“但他瞎了眼。”
千叶后背一凛。
天谴不可避，所以说佛家能修瞳术，但天谴就算不是“天衍血劫”这种方式，也会以别的方式降临。
佛子说他在寒山寺等她，是不是妙应大师提前预示到了，她终有一日会前去？
“你的眼睛有几分奥妙，却又非异变。”师鸿雪的手抬起，放在她的眼角边，似乎是要摸一摸，但又意识到这样不行，又若无其事地放下了，“更像是一种独特的赐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