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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节(1 / 1)

他小时候读史书,看到书中一些不符合人情世理的故事,竟掩卷叹息,不忍心读下去。哪怕属臣劝了又劝,也不肯再读。他关心民间疾苦,曾多次上书谏言,规劝李治放宽刑律,饶恕逃兵。饥荒年间,他不忍看饥民挨饿,多次私自命家奴开仓放粮。还曾把自己名下的土地赠送给贫穷的老百姓。李弘美名远扬,备受朝臣推崇。然而,那些朝臣,当真是因为李弘的美德而拥护他的吗?李治多病,武皇后临朝听政,名不正言不顺。对于野心勃勃的皇室贵戚和大臣们来说,脾性软弱,但思想固执的李弘继承皇位,正是他们乐见其成的。事实上,李弘也和李治一样体弱多病,近几年他只参与朝廷的重大决议,很少过问日常琐碎政务,监国理政的重任,主要由几名东宫属臣代他打理。裴英娘回头看向含凉殿,李弘清瘦伶仃的背影渐渐隐入朱漆宫门。殿中的舞伎、乐师已经从侧门离开,空气里还残留着一股馥郁的馨香。李弘一步一步走到内殿的屏风前,姿态端庄优雅。李治抬起头,看着自己最喜爱的儿子一步步走近。别人以为李弘和武皇后作对,是为了争权夺利。唯有李治相信,李弘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单纯不满武皇后的逾矩,觉得自己身为人子,必须规劝警戒母亲,让母亲做一个贤良恭顺的后妃。“倭人使团的事查清楚了?”李治轻声问李弘。李弘先肃然行礼,然后才回答李治的问话:“儿臣惶恐,倭人使团有何不妥?”李治猜到他被蒙在鼓里,吩咐左右:“传执失进来。”执失云渐交班过后,在仗院休息。宦者一路小跑,足足花了半刻钟,才找到他。执失云渐疾步进殿,面色平常,但脚下的步子迈得飞快。李治神情疲惫,指一指太子李弘,“大郎,你和太子说说,那个雪庭武吉,为什么会故意重伤三郎?”执失云渐应喏,把他连夜调查的结果如实道出。倭国的遣唐使团规模不小,每一次大概有四百人左右,其中有倭国官员,有僧侣,有学者,有留学生,个个都是倭国精挑细选的杰出人才。这些人才,或多或少都和倭国的皇族有姻亲关系,有些本身就是皇族血脉。波罗球场上发生的一切,说起来很简单。倭国的掌权者老了,可他迟迟没有立下嗣子,几个继承人勾心斗角,想嫁祸对方,借上国之手,除掉对自己威胁最大的敌人。雪庭武吉是倭人内斗中的一枚棋子。李弘听到一半,脸上浮起一丝愧色,“儿臣错怪三郎了。”波罗球戏对孱弱的李弘来说,只能远观,无法亲自尝试。场上的比赛激烈粗野,他远远坐在高台上观看比赛,根本看不清雪庭武吉的那一杖到底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从头到尾,只有薛绍的马童言之凿凿,其他人都是意气用事。一旦雪庭武吉的罪名成立,他只有死路一条,而且整个倭国使团都会被他连累。李弘再三思量,决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平时处理纷争时,崇尚“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的御下原则:罪行轻重有可疑时,他会选择从轻处置。宁愿不依常法,自己失职,也绝不错杀无辜的人。李弘不想因为胡乱揣测冤枉倭人,影响两国情谊,加上以为马童是为了替薛绍报复雪庭武吉才故意污蔑他的,在处理此事时,自然而然会偏袒处于弱势的倭国使团一方。李治深知李弘至纯至孝,没有过多苛责——李弘天性如此,无法扭转。他暂且撇下薛绍受伤的事,转而问起东宫属臣:“这件事理当由他们为你料理,为什么大郎能迅速查明倭国使团的异样,他们却没向你提起?”李弘眼眸低垂,“想是因为政务繁忙的缘故。”李治拧眉,李弘可以软弱,可以认死理,但他必须能掌控自己的部下属臣,否则一旦他撒手走了,李弘要怎么威慑群臣?执失云渐直接反驳李弘,“戴至德和倭国僧侣来往甚密,十分同情倭国的大王子。薛绍受伤后,倭国大王子的使者前往崇仁坊戴府求情,戴至德和他密探了足足半个时辰。”戴至德是李弘的左膀右臂之一,辅佐李弘多年,是陪伴李弘长大的良师益友。李弘微微变了脸色,“戴公是个君子,不会做出这种欺上罔下的小人之举!”执失云渐默然不语。满室寂然,殿前的鎏金兽香炉静静喷着一股股清冽的香烟。李弘心底发沉,双手握拳,直起身,“阿父,儿臣着相了。”李治叹口气,耐心道:“戴至德确实忠心耿耿,劳苦功高。但是人都有私心,他今天可以因为同情倭国大王子瞒下倭国使团的内乱,谁知以后还会瞒下什么?你可以饶恕他,也可以接着重用他,但你必须要让他明白,隐瞒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只有你才有权决定要不要宽恕倭国的大王子。”李弘闭一闭眼睛,再睁开双眼时,神情颓唐落寞,“儿臣谨遵阿父教诲。”他行了个郑重的稽首礼,起身告退,早忘了自己求见李治的目的是什么。作者有话要说:关于李弘,大部分蠢作者胡诌的,千万别当真……分享一个小八卦:据说唐朝时有女子马球队,然后名誉队长是——武皇后。第38章李治没有让人拦住李弘。脚步声渐行渐远,珠帘轻轻晃荡, 花鸟纹地砖上落下一道道摇曳的重影。李治骄傲于李弘的仁德聪慧, 对他寄予很大的期望。现在他只希望李弘能够像当年的自己一样, 在适当的时候狠下心肠。太子还年轻, 唯有等他跨过那道坎, 才能真正脱胎换骨,肩负起大唐江山。李治明白那有多么艰难,因为他当初也经历过矛盾和挣扎。“执失。”李治看着执失云渐, 沉声道, “太子性情柔和, 他日你若能全心辅佐太子, 太子必会报之以国士之礼。”执失云渐解下束发的金环, 拜伏在地,“陛下无需试探臣的忠心, 臣曾在大父、大母灵前立誓,此生忠于大唐, 绝无二心。”李治面色稍缓, “朕信你。”他拿起几案上一卷用浅绿加金锦仔细包裹的卷轴,轻掷到执失云渐面前, “回去好好研习, 朕等着你在战场上重现昔日胜州都督的风采。”胜州都督即执失云渐的祖父, 他死后被追赠为胜州都督。执失云渐拾起卷轴,面色不改,眼瞳里却有雪亮的光芒闪耀。盛暑过后, 天气一日比一日凉爽,蒸腾的暑气被清朗的和风代替,白露为霜,寒蝉凄切。太液池的荷花开完最后一茬花苞前,裴英娘终于学会骑马。这天她骑着三花马在围场的树下晃荡,暗黄色枯叶随风飘拂,落在她的发髻上。一双洁白粉腻的手伸向她缚发的丝绦,替她解下缠绕在发丝里的叶梗,“英娘,等显王兄成婚那天,咱们一起骑马去英王府观礼!”裴英娘回头,李令月头绾单髻,遍簪珠翠,着联珠纹对襟半袖,深赭色夹缬襦裙,手挽长鞭,笑吟吟看着她。“阿姊又说玩笑话了,我们还是乘车妥当些。”裴英娘热衷学骑马,是盼着能在山林间自由自在地驰骋,可不是为了在熙攘拥挤的里坊巷曲间走走停停,供道旁好奇的路人围观。李令月撇撇嘴,驱马上前,和裴英娘并辔而行,“坐在卷棚车里,什么都瞧不见,多无趣!”提起李显的婚礼,她又立马哭丧着脸,“可惜三表兄不能和我们一块儿去。”薛绍本来是李显的傧相之一,现在他受伤了,必须卧床休养,只能无奈缺席李显的婚宴。“傧相挑好了么?”裴英娘松开缰绳,忍冬立刻上前抱她下马。李令月跟着下马,随手把长鞭往身后一抛,“还没呢,阿娘想要让武表兄担任傧相,姑祖母不答应。”裴英娘挑眉。常乐大长公主不愧是作风彪悍的李唐公主,一次次乐此不疲地挑战武皇后的权威,现在竟然连李显的傧相人选都要插手管一管。姊妹俩从围场返回东阁,恰好撞见七八个宫人抬着一座金光闪闪的轿辇出宫。豪奴们前呼后拥,横冲直撞,气势凶悍。路上的宫人们远远看到轿辇,躲闪不迭。不用猜,纱帘里头横卧着的慵懒身影,肯定是常乐大长公主。裴英娘还记得李旦的嘱咐,拉着李令月退后几步,躲到粉墙下的芭蕉丛后。李令月不明所以,来不及等常乐大长公主一行人走远,小声问:“为什么要躲着姑祖母?”这事说起来就复杂了,真要细究的话,得从长孙无忌架空李治开始说起。裴英娘有些犹豫,她不想提起李治的伤心事。前不久是新城公主的忌日,李治强打精神,带着她微服出行,去了一趟通轨坊南园。那里是新城公主生前养病的地方。新城公主死后,李治一时激愤,杀了驸马,驱逐流放驸马全家几十口人,公主府的奴仆属臣也死在他的盛怒之中。南园就此荒废,断井颓垣,残花败柳,庭院中长满杂草藤蔓,正殿的落灰有半指厚。在通轨坊南园看到新城公主幼时的画像后,裴英娘总算明白,为什么李治第一次看到她时,会伤心流泪——如果不是那幅画绢斑驳陈旧,她差点以为画上的人就是自己。原来她长得像早逝的新城公主。新城公主是太宗李世民和长孙皇后最小的女儿,和兄长、姐姐们不一样,她自小远离宫廷,幽静柔顺,从不掺和宫闱纷争。可她却因为朝中的政治动荡而失去丈夫,抑郁而死。何其讽刺,何其无辜。新城公主的死是帝后的忌讳。不管是频繁来往于宫廷的公主、命妇,还是宫中的宫婢、内侍,从不会当众提起新城公主。而李旦、李令月长大时,新城公主早就不在了。唯一知情的几位大长公主都是人精,不曾在裴英娘面前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连藏不住心事的千金大长公主也没说过什么似是而非的话。唯有常乐大长公主每次在宫宴上看到裴英娘时,总是面色阴冷,眼神像淬了毒液,阴寒无比。裴英娘以前不明白常乐大长公主为什么会讨厌自己,在得知新城公主生前和姑母常乐大长公主感情很好之后,恍然大悟。常乐大长公主大概觉得她只是个替身,不配享受李治的疼爱和公主的尊荣。裴英娘以前就对常乐大长公主敬而远之,明白她的敌意从何而来之后,更是看到对方就立刻退避三舍。一个辈分高、暴躁易怒、敢和武皇后针锋相对的皇室公主,不是现在的她能应对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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