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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豺狼(2 / 2)

“不需要遏制,”阿黛尔说,“罗兰曾经败于雅格王国,不仅输掉了海域与舰队,还输掉了很多人的勇气和自信。‘天佑之战’的传言能够让我们的士兵勇敢地战胜昔日的仇敌,没什么不好的。”

“您果然知道这些事啊,”道尔顿声调低沉了下来,眉骨投下一片薄薄的阴影,落在他的眼底,像压抑着的即将摧毁平静的风暴,“又或者,这其实就是出于您的授意?”

“你在烦躁什么?”

阿黛尔没有回答,捕捉到了他今晚语气里的古怪,诧异地问道。

“我在烦躁什么?”道尔顿逼着自己露出了一个笑容,他垂于身侧的手忽然攥紧,“我只想知道,您到底知不知道这么做的风险?您觉得自己真的是神佑之人?您是否清楚有多少人对教皇承认您的‘圣迹’心怀不满?”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几乎难以压制自己满心的焦怒。

“许多人接受您——一位女性成为他们的统治者——就是因为您有着‘神佑’之名,如果您得到神明庇佑的荣耀在这场战争中受损,他们就会立刻将您赶下王座。您既然当然能够判断出城堡的防御,那么您就该心知肚明,一场战争有多少风险。”

“我很感谢你的关心,道尔顿。”

阿黛尔温和地笑笑,语气亲昵。

道尔顿从前就知道她的温和与亲近后隐藏着不会为人动摇的决心,但从未像这一刻这样痛恨。

“既然您知道,那就让我去压下这种传闻——就算是教皇都不敢以他的威信赌一场战争的胜利。”道尔顿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他怀着微弱的希望,恳求着她改变主意,“答应我,让我制止它,陛下。”

“抱歉,我无法这么做。”

女王轻柔却没有一丝动摇地拒绝。

“为什么呢?”道尔顿目光沉沉地注视她,“您就连自己会死无葬身之地也无所谓?”

“你听到了?”

女王皱了皱眉,没有否认。

“啊哈!这可真滑稽!”他古怪地笑起来,声音讥讽,“骑士宣誓以生命守卫他的君主,结果君主把自己的生命当成无关要紧的东西?好啊,那您一早就这么告诉我,我一定助您了结自己,十三个港口的主人可比短暂的帝国元帅来得划算。”

他简直就要凭空生出恨意了。

他靠在墙上,听着她在众人散去的会议室里轻描淡写地谈及“死无葬身之地”,听着她平静地说“我是罗兰的女王”……不知名的火在心底燃烧,无数烈焰舔舐着他的肺腑,愤怒与酸涩、疼痛与不忿交织着。

罗兰罗兰。

他第一次如此深深地,痛恨起了这个词。

他以前有多爱她的公正,有多爱她的仁慈,有多爱她的使命,现在就有多恨她的公正,恨她的仁慈,恨她的使命。

他愿为她拔刀,也愿为她出生入死,可她对自己是否会死无葬身之地漠不关心,那么他拔刀他出生入死,又有什么意义?

“您既然要您的骑士看您自寻死路,那您要骑士做什么?”他怒极反笑,站起身,一把扯掉肩膀上的黄金玫瑰,将它抛到地上,“多伟大啊!舍弃一切的罗兰女王!死葬身之地的罗兰女王!您是不是总会忘记,受您恩惠的是什么人?”

“是我的子民。”

火光里,银发女王双手交叠,平静地回答。

“子民?”道尔顿讥笑一声,“像我这样狼心狗肺逼着您签署元帅委任书的子民?像海因里希那样永远不可信任的子民?您是不是忘了到底有多少人对您心怀恶意?”

道尔顿几乎想要放声讥笑,几乎想要愤怒地对她怒吼。

她以为所有人都会感激她的付出吗?她是真的没看到,无数人攀附在帝国的框架上,正把她从头到尾牢牢锁死,吸食她的血肉吗?

“既然您忘了,那就让我提醒您!”

道尔顿抽出枪,几乎是咬着牙,将枪口指向她的额头。

火光里,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骤然绷紧,生冷如铁铸。

“羊毛商人不会看到航海条例正在保护他们的贸易,只会记恨棉花产业的扩张逼得他们降低羊毛价格;平民不会记得您为他们争取了多少以前没有的权力,只会嫉恨觉得他们的特权还不够多;越贫穷的人越贪婪,他们不会感恩您让他们免于冻死,赐予他们棉布他们就要求你再给他一辆马车,赐给他们马车他们就要你再给他们庄园;贵族不会管自己会不会将罗兰腐蚀枯倒,谁动了他们今天的利益,谁就是他们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弯下身,将面庞贴近脸上仿佛带了面具般的女王。

“看啊,多的是我这种发现您毫无追随价值,就要拔枪射杀您的人!”他的神情透出满满的,不加掩饰的恶意,“您觉得宽恕和恩泽能赢得忠诚吗?多么天真啊!这个世界上多的是我这种卑鄙狠毒的人!”

“您知道此时此刻,有多少人一边受着您的恩惠,一边在酒馆里对您破口大骂吗?您知道有多少人日日夜夜诅咒着,希望您这种带着王冠的女人,这种怪物这种巫女,赶紧被扔上火刑架吗?”

“哈!”道尔顿尖锐地笑起来,“猜猜看,您要是输了,谁会记得您是为了谁背水一战?”

阿黛尔一言不发。

“多么崇高啊!”道尔顿满心怨怼地赞美,“您是不是忘了自己还是个人,您除了罗兰还有什么?您是不是眼盲耳聋?是不是没看见它正把您吮食,直到您血干肉尽?”

“所以呢?”

她缓慢地,清晰地问。

“我就要死去,要一身污名,那你呢?”

火光落在她的眼里,道尔顿在玫瑰色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那你呢,道尔顿?”她的声音很轻,壁炉里的木柴发出噼啪的细响。她的眼神静得像片死去的海,也曾汹涌,也曾咆哮,如今仅余承纳一切的静默,没人能看到她心底真正的喜怒哀悲,“我会死去。”

“我会死去,他们会把我推上断头台,将我的头颅高高举起,展示给所有人看……”

很轻的声音,落在耳中带着微微的寒意,挥之不去。

道尔顿的唇线扯得那么紧,像生生掠出的刀刃。他咬紧牙,想要无动于衷,想要铁石心肠。

但那声音轻飘飘地,无喜无悲地落着,他的眼前不由自主地随之浮起了触目惊心的画面……刽子手挥起了刀,鲜血瓢泼地破溅在地面,宫裙脏污坠地,粗糙的手抓起了紧闭双眼的苍白头颅,玫瑰花瓣般的嘴唇干枯如纸,天鹅似的的脖颈被斩断,血肉白骨……

不,不要再想了。

这又是她那套玩弄人心的把戏。

“他们会把我的身躯抛在郊野,鬣狗和乌鸦从天空上飞下,为了谁先啄食血肉而打架。而我的头颅,会被插在旗杆上,挂到城门上,谁路过都可以指着骂一句‘淫/贱’,谁都可以吐上一口唾沫……”

他握枪的手手背上绷起青色筋络,剧烈地颤抖着,生平第一次握不住枪。

“道尔顿,”她问,“你要怎么做呢?”

他要怎么做?

他会怎么做?他能怎么做?

暴烈的,凶悍的,无法控制的情绪,那些画面带起的是比支配他一生的野心更强烈更可怕的愤怒和仇恨。

枪掉落到地上,他扣住了她瘦削的肩膀,凶狠地、绝望地亲吻着她,像要把她说出的那些话全都撕咬粉碎。

她朝他伸出了一只手,道尔顿立刻抓住了它,紧紧地握住了。

“我……”

他用力地拥抱住银发的女王,像唯恐下一刻她就永远消失在黑暗里。他面颊的肌肉微微抽动着,扭曲着,像在笑,又像在哭。

“杀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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