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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1 / 1)

叶家人忙碌得出奇,忙着经商敛财,忙着挖人祖坟,忙着向南江复仇,无人会在幽暗山路上提着灯,特地守候叶鸯归还。惟有无名山,惟有无名山间叶景川,会为他点灯,照亮回家路。北地山峦的影子在眼前心上逐渐模糊,明朗起来的仍是无名山的景色,看了几年,未曾看厌,今后还想再看许多年。叶鸯是胸无大志,混吃等死,他不想闯荡江湖,江湖风险浪急,令他忧虑,老死在无名山上,都比出去闯荡江湖要好很多。在他心里,根本没有同龄人的激昂,豪情壮志于他而言皆空话,他最常挂在嘴边之物平凡似尘埃,不是吃喝,就是玩乐,还都是乡野间孩子的最爱。江礼那种娇生惯养的小公子,平日里很少接触叶鸯所接触的,像方璋那样随着师父生活在大地方的孩子倒还可以,偶尔能和他玩到一起去,但若求完全相同,依然是种奢望。风倏地大了,树林哗哗作响,发丝被风撩起,拂过脸颊直搔得人发痒,叶鸯往山路内侧靠拢,以防失足滚落。山下黑乎乎一片,犹如传闻中的地府,偶尔自下而上飞来一声尖啸,是山风在作怪,装神弄鬼恐吓着走夜路的行人。他往山上爬,没留意脚底有块突出岩石,竟被绊了一跤,险些跌倒。瞬息之间,一点亮光飘然而至,是他师父放心不下废物徒弟,亲自出门迎接。不是说这条路已走得熟了么,怎还会跌倒?灯掉落在一旁,叶景川单手扶着叶鸯,余下只手探出去摸他双膝,没摸到鲜血,衣物也完好,怦怦乱跳的心由此安定。再望向山道另一侧漆黑深崖,心有余悸,愈发不肯放他独行,跨出一步拦在他外侧,重又拾起地上的灯提在手中,充当这夜间山中一颗坠入凡尘的星。入冬之后,天黑得早,尽量不要夜里走山路。都这么大个人了,还像个傻子一样,你晃晃脑袋,便能听到巫山一带所有水声皆装进你脑内,在那里日夜奔流,永不停歇。叶景川嘴硬心软,分明是担心,面上却冷硬得很,他讲那话,前半段是关切,后半段是教训,结合在一起不伦不类,难为他竟能将此语说出口。叶鸯听得想笑,打算给他留面子,就没直说,自主选择了装傻充愣,陪他胡扯:为何是巫山之水?你我身在无名山,该是装了满脑子无名山之水才对。因为巫山那边水更多、更深、更宽广。叶景川冷笑,还未说你一颗脑袋海纳百川呢,知足罢!叶鸯便笑。笑过之后,渐渐没了声音,静默地踢开脚边石子,又想起已随舟远行的江礼。江小公子尚且不知,自己送出的信一封不落全被叶鸯看过了,那些家长里短,唠唠叨叨的流水账,皆印在叶鸯一双眼里,江礼家中双亲,叔伯兄弟,其性格喜好叫叶鸯摸了个大概。而叶鸯了解到的愈多,就愈觉得他们都是有血有肉之人,喜怒哀乐,该具备的全具备,乍一看与平民百姓无甚区别,没有江湖客的影子;可又有谁能想到,当年就是这群人,一把冲天火烧死了北地叶氏老幼妇孺,连才呱呱坠地的婴孩都不放过?恶鬼披上人皮,竟然也和普通人相似,又或者人有两面,一面慈爱,一面凶残。不晓得江礼是否从父亲那儿,继承到了双面人的特征。叶鸯再次想起江礼信中所言。江小公子都把牛皮吹成那样了,不清楚叶景川看到没有?信是倪裳拦截下来的,没有叶景川的授意,叶鸯不相信她会做出这等事,然而拦截下江礼的家书是一回事,叶景川看不看,又是另一回事了。因而叶鸯问道:你真打算收江家那个做徒弟啊?你说江礼?叶景川脚步微顿,偏过头来看叶鸯,谁与你说的?不是告诉过你,少和江家人来往?哦,看来他是没见到那几封信,叶鸯就知道他懒,截了小孩子的信也不乐意看。耐着性子追问:他何时遣人来请过你?我天天在山上,为何没见过他派来的人?他信中说,你未明确拒绝他,那你究竟究竟想作何?如若他一边告诫徒弟远离江小公子,一边把江礼弄到无名山上,叶鸯定会认为他体内灵魂分裂成了两半,一半是正常的,另一半就总和正常的那部分作对。叶景川没有很快回答他,似乎在斟酌着措辞。走出十余步,大约斟酌好了,态度极差地接上叶鸯的话:我收不收徒,与你何干?这是你该问的吗?啊,你果然病得不轻。叶鸯小声嘀咕,明明说过让我离他远远的,却又考虑着把他安排到我身边,你看看,你不是有病是什么?你该不会想拿他取代我,再将我一脚踢开罢?若当真那样,我做鬼也要缠着你的。胆子肥了,翅膀硬了,敢跟人犟嘴了。叶景川轻笑,作势要把叶鸯往山下推,叶鸯忙抱住他手臂,好像死也要跟他死在一块儿似的。如此边闹边走,抵达无名山顶,叶鸯望见自己卧房内点了灯,再看向叶景川居处黑暗无边,不禁咬牙:你今晚又要占我的床睡?!叶景川将手伸进叶鸯衣领,冰得他一颤,随后慢悠悠说道:冬日里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你我挤在一起,方便取暖。他说得有理有据,只是从前那些年的冬日,也没见他和徒弟挤在一张床上取暖,取暖这一说法显然是托词。叶鸯心头无名火起,在他身上不轻不重杵了一下:你还是收江礼为徒,和他抱成一团互相暖手暖脚罢!那小子专会讨人欢心,我比不得他。喝了多少醋,酸味大成这样。叶景川皱眉,你道他为何突然回了江家?我怎有可能收他为徒,不过是句玩笑话,你竟还当真了。谁知道你那是不是玩笑?今日说得好,这个那个皆是你开玩笑,到了明日,又搬出另一套说法。除非你签字画押,发誓今生只收两个徒弟,否则,不论你说多少,我都认为你在放狗屁。叶鸯和他顶嘴。说什么话呢,有你这样的吗?叶景川兜头就是一巴掌呼啦过来,叶鸯忙缩着脖子躲。一个箭步冲进屋,刚要反手带上门,叶景川便跟了进来,随手把灯往窗台上一搁,扛起徒弟大步走到床边,开始挠痒。叶鸯绷着一张脸,张牙舞爪故作凶狠,结果没能扛多久,突然撑不住了,连声讨饶。叶景川瞧他上气不接下气,喘得可怜,于是停了手,叶鸯伏在枕间好一会儿,勉强喘匀了气,一脚踢在师父身上,意料之中地踢了个空。他每次偷袭都不成功,也不清楚他为什么还锲而不舍,痴心妄想着要踢叶景川下地。却说那边江礼归家,才掀起帘子准备离船上岸,扑面而来的江风就席卷着一股血腥气钻入鼻腔,直呛得他连连咳嗽,一下退回舱内,睁着一双迷蒙泪眼看江边几具横尸。岸上两个蒙面人手提长兵,仅露出眼睛隔着竹帘同他对望,其中杀意毫不掩饰,仿佛要凝聚成利箭,钉穿江礼胸膛。云中传来鸟鸣,江礼循声望去,却没找到一只鸟,天上空荡荡的,连一根羽毛都无。怔怔望了半晌,再回过神,岸上那两位蒙面人已消失了,惟有尸体脖颈处的鲜血仍在喷涌,如泉水般汇进了大江。江礼吞了口唾沫,颤着手掀开帘子,但见父亲派来接他的仆从横七竖八躺倒一地,无一例外断绝了生机。这是他首次目睹杀人见血的场面,鲜血横流,满地飘红,着实令人震惊。那两人也不知是受何方势力指使,江礼回忆起他们的气度,只觉毛骨悚然,仿若白日见鬼。船身突然摇晃起来,站在船头那人往水中一看,不由惊叫出声。在他们船下,竟潜伏了一个人影,船身之所以剧烈震颤,是因为那影子伸出双手,一下又一下地推撞着,好似要把他们的船掀翻。是水鬼,还是有人寻仇?江礼一把掀开竹帘,拔剑向水下猛刺,这一剑来势汹汹,然而水流削弱了它的势头。船下那人可能笑了,可能没有,总之,他一旋身避开了江礼的剑,扬手出水,调戏般在对方细瘦的腕上摸了一把。江礼大惊,佩剑险些脱手,忙不迭握住剑柄,再去搜索那神秘来客的踪影,已是无迹可寻。蓦然回首,由远及近的是达达马蹄声。☆、第 32 章南国江氏的这个冬日,注定要过得不太平。江礼卧在榻上闭目养神,眼前浮现出横尸江岸的数名护卫,颈间刺目的鲜血,被染红的外衣与岸堤,血如山泉般流淌而下,汇入江水中,流入他所乘坐的船里。一双指甲缝里都带着血色的手自水中高高扬起,握住他的手腕,要拖他下水,要让他沉尸江底。那双血手逐渐逼近,江礼猛然惊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呆呆地坐了好久,才从幻象中缓过神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压惊。才喝下去一点点,窗外突然有了响动,是飞鸟振翅而起,越过他的屋顶。江礼手一颤,余下的水全洒了,他已经草木皆兵,风声鹤唳,连听到一声鸟叫,都要怀疑是有人来取他性命。江家早些年惹到了不少人,结下了不少梁子,南江的那些仇家当中,最广为人知的,当属北地叶氏。几年前,北地叶氏满门被灭,道中传闻是南国江氏寻仇,而那事,江礼作为江家子弟当然是知道的,这压根不是传闻,这便是事实。一定是北叶冤魂不散,凝聚成形,前来要他们江家人清偿血债一定是北叶,不会有别人,不可能会是别人!江礼越想越觉恐惧,怎么可能会是别人呢?横尸在外的,皆是当年去过北叶那座山头的人,小到护卫随从,大到管家主事,无一例外丧生于刀剑之下;索命厉鬼慢慢杀,慢慢摸索,就快要摸进江家来,取他们项上人头了!江礼身着白衣,面色憔悴,眼下两块乌黑昭示着他近来几日的睡眠状况他近几日的睡眠,根本就称不上是睡眠,纵然闭眼也睡不着,充其量是裹着棉被在床上躺下罢了。由于得不到休息,又终日担惊受怕,平素鲜少生病的江礼,竟感染了风寒,当真如他外表那般,成了个病弱公子。他回到家的第三日,叔父就死在了外面街上,满街行人看着他头颅被割落,而那杀人凶手,却是从头到尾没露过面。对方杀人的手段是个谜,对方的身份更加成谜,江礼虽未目睹现场情形,但他凭借着旁人的描述拼凑出了当时的景象,这拼凑倒不如不拼凑,一旦拼凑成形,他的病情就加重了。一阵一阵的冷侵蚀他的骨骼,剖开他的皮肉,直往他骨髓里、骨缝里、甚至是心里钻,他感觉整个躯壳被满满地灌上了风,凉飕飕的,难受得紧。白瓷杯掉落在地,发出清脆响声,短暂的生命就此宣告终结。屋外婢女听到声响,慌忙敲门进屋,劝小公子回床上歇息。江礼哪儿睡得着,哪儿休息得好?闻言仅剩苦笑。可她们既然这样说了,只好依其所言,乖乖地躺到那边去,强迫自己入睡,强迫自己入梦。北叶,北叶,北叶啊那是个怎样的地方,养育了怎样的人,江礼完全不知道。他是个年轻的孩子,不了解前辈们的仇恨,他本无理由承担他人的爱恨,那些情绪理应同他无关,然而他是江家子弟,从他降生的那一刻起,他背上就压了一座名为复仇的大山,所有人都在告诉他要恨,所有人都在告诉他要杀,但原因为何,大家都说不上来,所以,江礼迷惘了十七年。他恐慌,他茫然,他彷徨。时至今日,扪心自问,他手上未曾沾染过无辜之人的鲜血,北叶要想报仇,也应该放过他罢?他这般想,呻/吟一声,抓紧被角将自己缠得更紧,譬如一只不幸落入蛛网的小飞虫。他想寻仇之人是应该放过他的,可是,假如他们放过了他,那便亏欠了无辜死去的叶家人。江湖恩怨这般难以清算,罪人牵连了无辜之人,幸存者为无辜者报仇,又去杀戮无辜者到最后啊,吃了大亏的全是无辜的,犯了错的都是逍遥自在的。大家都不愿低头,都不愿让步,因此无罪的白骨为罪人垒成了坟墓;墓中安安稳稳,与世隔绝,自有一方天地,而外面洪水滔天,早就惊扰不到他们的美梦,外人看来可笑,当事人瞧着痛苦,此乃恩怨,此乃江湖。躺下没多久,外面忽又传来人声,婢女与来人的谈话声压得很低,似是怕惊扰到屋内歇息的公子。本不必那样的,横竖自己没有睡着,声音抬高一些也无妨。江礼头痛,扬声唤外面的人进来,婢女闻言不再阻拦,放那信使入了房中。对方带来封信,说是从无名山送至此地,江礼一愣,呆望着它不知如何是好。从无名山那里发出的信,写信人除了叶景川还能是谁?难不成叶大侠见他离开,越想越觉得他不错,终于动了收他为徒的心思?挥退信使,江礼一边轻轻咳嗽,一边拆开那封信。因咳嗽而带出的泪花赖在眼角不肯走,只好将它拭去,信纸上不可避免地浸染了湿意,晕开显眼的深色痕迹。江礼揉揉鼻尖,定神去读那封信,刚看两行,就变了脸色。只见信中写着小崽子:我是你爹叶鸯。听闻变故,深表痛心。现下江湖不太平,能少出门便少出门,非常时期,做缩头乌龟亦不算丢人。北叶南江原是世交,如今反目成仇,着实令人唏嘘。从前我四处游历,遍访名山大川,其中某地盛行认干爹,传说干爹可护佑儿女一生平安,我虽不愿你平安长大,奈何师妹终日缠着我问东问西,想来只有你健康无恙,才能使她安心。我思前想后,勉为其难认你作干儿子,愿你多活个一两年,好叫她高兴高兴。天气转凉,记得添衣,多喝热水,少吃冷食。你若死了,很麻烦的,所以别死。你爹叶鸯江礼咬牙切齿,甚至忘了病痛,几乎是用抢的,从架上取下了笔。胡乱磨一点墨,连叫婢女进来帮忙都懒得,铺开张纸,洋洋洒洒写下回信。死狗叶鸯:信我收到了,想让我认贼作父那必不可能,休要依仗着本公子对你道过歉,就得寸进尺,顺着竹竿爬上天。鲤鱼妹妹是我的,你休要再和她拉关系,她喜爱我分明多过喜爱你,你若不信,问问她去。承你吉言,你爹我染了风寒,想来是你诅咒所致。你且等着,待我病好全了,即刻杀回无名山下,与你大战三百回合。慈父江礼拆信读信回信一气呵成,江礼怒气冲冲把笔一拍,高声唤门外婢女进来。那女孩子不知公子为何发火,还以为信中是什么坏消息,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推门入内,但见小公子臭着张脸,随手指向桌上一封信,命她将此物交予信使,快马加鞭送至无名山下。婢女唯唯诺诺地应了,又劝公子上床歇息。睡,睡,睡,成天就知道劝人去睡!江礼怒极,拍案而起,快步移至榻前,掀起棉被钻了进去。一双脚挂在床外悬空,鞋子都未脱下,看上去全然不似要休息,倒好像是被气得狠了,钻进被窝里自顾自生闷气。的确,他正是在生气。叶鸯给他带来的气愤,却歪打正着给予了他入眠的机会。江礼气得头昏脑涨,鼻子也通了气,趴在被子里没多久,竟然真的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舒服,不做美梦,亦不做噩梦。他坠入了黑沉沉的地方,在那里得到了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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