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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1 / 1)

树的阴影移开了,身躯骤然腾空,另一块阴影投在他脸上。轻轻浅浅的呼吸声伴随他进了屋,随后他被放在床上,有只手拈去他发间草叶,拍掉他衣摆沾染的尘。叶鸯装睡,心却跳得很厉害,冥冥之中感应到有什么事会发生,但也捉摸不透,难以推测。你师妹学东西学得快,可惜比不得你。叶景川自言自语,声音压得很低。叶鸯还蛮喜欢听他这样讲话,他声音好听,是个人都爱听他讲话,前提是他不骂人。叶鸯醒着的时候,叶景川从来不夸赞他,可能是怕他骄傲自满,也有可能是不好意思夸他。此刻徒弟睡着,叶景川可以无所顾忌随口胡言,因此叶鸯听到了他不轻易说出口的言语。领口勒得紧了,有些不太舒服,叶景川伸手松了松,俯身轻轻一啄,又道:还是觉得你瞧着顺眼,若能再听话些就好了。他表达赞许的方式,似乎有些奇怪。叶鸯脑内空空,只想着他千万别用同样的方法去奖赏别的什么人。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被他啃一口的,就算是小鲤鱼也不行,男女授受不亲,不得逾矩,这道理叶景川应当懂。叶景川赏了一次不够,偷偷摸摸又赏他一次,叶鸯不动声色,继续装死不出声。过了会儿,屋外似是来了人,叶鸯听见师父出去了,这才敢睁眼看周围。是熟悉的房间,熟识的陈设,然而叶景川跟中了邪似的,全然不似他所识的那个人。回头下山问问倪裳,看叶景川最近吃多了什么东西,才搞得心智不太正常。☆、第 23 章小雨淅淅沥沥,乌压压云朵覆盖在天空,云下风景俱暗,长河波光起伏,行人或许撑伞或许不撑,三两而行,有些往家中去,有些恰要外出。这便是无名山之夏,与叶家所在的北地大为不同。闷热天气惹得人烦躁,阴雨连绵又令人气闷,山路湿滑,阻挡了行人的脚步,也阻挡了叶鸯一颗想往外飞的心。叶景川以连日落雨出行不便为由,将徒弟扣留房中,每天晨起从架上取一本书,钻入叶鸯房内,坐在他床边看,待叶鸯睡醒一睁眼,望见的就是他手捧书卷状极认真的情形。天气时晴时有雨,叶景川时热时冷,今日他亲近叶鸯,过了一夜又变作淡漠疏离。叶鸯能觉察得到他内心有在考量什么事情,大约是因为一天换一个想法,所以一天变一副面孔。最初叶鸯不大能理解他阴晴不定的做派,后来渐渐习惯了,不多说也不多想,他要亲近,便与他亲近,他要冷漠,便由着他冷漠。叶景川终究会有想清楚的那天,到那时定了性子亦不算太迟。一到夏季就想饮水,想一刻不停地饮水,最好是半温不热的水,喝起来舒服,还不必担忧闹肚子。叶鸯不贪凉,他明白贪得无厌是没有好结果的,太贪恋温暖会被烫死,太贪恋凉爽会被冻死,对任何事物的喜爱,都必须要有个度,对人也是一样。伴随着滴滴答答的落雨声,叶鸯眼睫颤抖,缓缓睁开双目,茫然望向前方。之后,眼珠转动起来,往左一看,不出意料地瞧见一块凸起,是叶景川坐在床上,腿上搭了薄被,手里捧着书卷,如往常一样细细品读。他读什么书,叶鸯没多大兴趣,真正引得他起了兴趣的是那读书的人。他侧过身来静静看了叶景川许久,突然伸出右臂揽上对方的腰,闭上眼撒娇似的把头埋在人身上蹭了蹭,果然换来轻轻的拍打。今日的叶景川是温柔那款而非冷漠雪山,叶鸯松了口气。你一阵冷一阵热,昨夜今朝判若两人,难不成患了失心疯?尚未开始落雨那天,我去找倪裳姐,她曾提起金风玉露附近有家新开医馆,听说医馆中那老头儿妙手回春包治百病,你要不去找他看看?叶鸯闭着眼不住絮叨,困意又泛上来。每逢下雨,叶景川就禁止他出门,他实在闷得很,无法打发时间,只好乖乖安睡,于是那落雨声响便成了催他入眠的音律,每当听到,总想睡觉,无一次例外。你觉得我时冷时热,无法适应?叶景川放下书,往被中一钻,问道,那你喜欢怎样的?是冷的,还是热的,或是不冷不热刚刚好的?哪里能用简单的冷和热来形容他?此人未免太没有自知之明。叶鸯被他吵醒,额角隐隐抽痛,蹙眉不语,片刻后回答:我不喜欢冷,也不喜欢热,更不喜欢不冷不热刚刚好的性格;你是怎样,便是怎样,何必假扮出多种情态来逗我寻乐?别人稀罕你,那就是稀罕你这个人,而不是冷的热的不冷不热刚刚好的假装出来的又不是你,爱上假象不正好似爱上镜中花水中月?皆是些虚无缥缈不存意义的东西,不必多提。他所言极是。叶景川大概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听了便笑,虽未回话,但眼神中流露出几分狡黠,已然是原本的样子。自被中探出手,将书本远远推开,用力一卷,卷走叶鸯身上盖着的那半块被子,倒霉的徒弟遭了殃,打着哆嗦清醒过来,似怨似怒地看他:你又发什么病?快将被子还来,你不睡,我可是困。着实稀奇。叶景川惊叹,我装模作样,你不喜欢,而今原形毕露,你却又骂我有病。你究竟喜欢真,还是喜欢假,我竟弄不明白,你干脆给我个准话。我何时说过不喜欢?叶鸯心烦,感觉那两个字含在嘴里都十分拗口,几乎要令他舌头打结,你是我师父,我不喜欢你又能喜欢谁去?我说你有病,不过实话实说,有没有病跟稀不稀罕又不冲突。把被子给我,你回你屋呆着去,别按着我折腾,一天天的瞎闹,没意思。叽叽咕咕一串说完,半真半假,掺杂着哄骗与胡言乱语,叶景川双眼眨也不眨地看他,好像把他所有的话全当了真。狗师父有没有当真,叶鸯确实不想管,他伸手夺回自己的被子,舒舒服服裹好,安心酣睡。然而困意被丝丝的凉气给逼散了,阖眼躺了好一会儿,居然越发精神,不由气闷,眯眼偷瞄师父,暗中盘算着如何装作不经意将这碍事恶人一脚踹下床。腿稍微动了一下,立马就被捉住,安放回被子里。叶景川看破他的阴谋诡计,自然从容应对,而叶鸯让他抓了个现行,也不羞不恼,径自起身,穿戴整齐,梳洗完毕,将自己捯饬得人模狗样,跑去拿柜顶放着的伞。叶景川见他动那把伞,登时皱起眉头,喝问道:外头正下着雨,你做什么去!外头下着雨是没错,可那雨势不大,压根没到无法出行的地步,叶景川要求叶鸯不出门,把他憋得很苦。叶鸯一翻白眼,转身朝他做个鬼脸,抱着伞就往外跑,匆匆跨过门槛,踩到门外水洼,水花立刻溅起,打湿他的衣角。发尾当然也被斜斜飘来的雨丝沾染到,湿漉漉的,沉甸甸的。叶鸯信手将头发一拢,撑开伞跳过下一个水坑,本可顺利逃脱,耳畔却掠过微风,下一瞬叶景川站在他前方不远处,端端正正挡住了下山的唯一通路。你有那闲心,整天呆在山上听雨,我可不跟你一样。叶鸯转着伞柄,在伞面边缘旋出一圈水珠,噼里啪啦坠入四周的水洼水潭里,好似跳珠乱玉。他自认为没有叶景川那样心境,听雨赏花品茗一类的事他做不来,与其强压着自己去学,不如顺其自然,回归本性,该玩就玩,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活得像头猪,也比活得像叶景川舒服。没有闲心听雨,却有闲心到山下乱逛?叶景川戏谑地笑,我倒很好奇,无名山附近有多少好去处,值得你三天两头往那跑。无名山周围好去处其实不多,但聊胜于无,并且叶鸯以为,只要比山上多指甲盖那么大点的趣味,便能称之为有趣。如此推断,金风玉露算是有趣,山脚集市算是有趣,小溪流小水塘算是有趣,甚至于小鲤鱼家那口大水缸,都比无名山有意思许多。叶鸯对无名山的兴致之所以维持到今日还未消退,俱是因为叶景川,可是在落雨天气里,叶景川都变得无聊,他怎能不生出下山玩乐的想法?小雨淋得石阶湿湿滑滑,叶景川的担心并非没有来由,但叶鸯都长这么大了,如果还学不会走路,岂不是教人笑掉大牙?叶鸯撑伞,低头望向地上,雨还在不停地下,师父没有放他走的意思。身旁积水形成一面又一面圆圆亮亮的镜子,其中映出无数个叶景川。叶鸯安静地看他,忽然,映在镜中的身影有了动作,叶鸯忙向后撤,却又慢了一步,袖袋中零碎物件被叶景川一把掏出,其间正包括那颗熠熠生辉的圆珠。圆珠的出现使得叶鸯尴尬一瞬,不过那尴尬也仅仅一瞬间,他很快恢复如常,又往后退了一步,嘴角甚至挂上了笑容。叶景川看他笑,知道他这笑是为了掩饰尴尬,便也随着他一起笑,似要逼迫他收声。无声地笑了一会儿,天色渐渐明朗,叶鸯却是不笑了。他收起伞,朝叶景川伸出手,依旧没有说话,不过意图十分明显,挑明了要叶景川把抢走的东西都交还予他。等待的同时,叶鸯忽感到有哪里很奇怪,叶景川从未在他面前露过刚刚那一手,而方才他出招之时,叶鸯竟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样说或许不太贴切,哪儿有师父像徒弟的?可叶景川从旁人袖间摸出宝物的动作,千真万确与叶鸯一致。叶鸯的偷梁换柱,是北地叶家祖传的功夫,自然是从族内长辈那儿习得,这叶景川,他又是从何处学来此技?师父姓叶。叶家老仆识得来无名山的路。难道师父不是师父,而是兄长?族谱上却没有叶景川的名字,也不存在失踪或更名的状况。或许是想多了,叶家老仆之所以找上叶景川,大抵是因为他名声传得响亮,还是出了名的不喜与人交往,把叶鸯放在与世隔绝的无名山上,对其而言最为安全,叶景川是他良好的屏障。北地叶氏还存于人世的那些年,叶鸯成天不学好,小道消息听了不少,但从来没有谁敢妄言叶景川同他家有所关联。北地叶氏不好惹,而叶景川比叶鸯那一大家子更不好惹,叶鸯老早就听到过这样说法,只是不明白个中缘由。如今联想到无名山下那诡异的金风玉露,不禁毛骨悚然,可能叶景川明面上孑然一身,暗地里却非如此,他手上说不定有不少东西,平时不显山不露水而已。可是那珠子还是得要回来,先前分明说好了要由他处置此物。思及此,叶鸯固执地摊着手:还给我。你方才说不论什么样子,只要我是我,你便喜欢;如今我就是抢了你东西,你可要反悔,由爱生恨?叶景川抓住他不久前说的那句话,适时反击,直把他堵得哑口无言。叶鸯追悔莫及,他哪儿敢仇恨叶景川,他恨自己恨得要死:他早知叶景川秉性如此,恶劣非常,竟还主动给人送上把柄,这下好了,从今往后叶景川更方便拿捏他,而他一头扎进自个儿挖出的坑,摔倒后再也爬不上来。不要便不要。叶鸯闭了嘴,气冲冲绕过他往山下走,没走出两步,由于分神,脚底突然一滑,险些绊个跟头。叶景川眼疾手快,一把揽住他的腰,忽然又改了主意,把收走的东西全塞回他手里,站到他身侧挟着他沿石阶一路向下,似要将他安然无恙地护送到山脚。但叶鸯清楚,他不是想护送徒弟到山脚,而是要跟着徒弟一起下山,不然,他绝无主动归还那些小玩意儿的可能。无可奈何,在心中暗暗叹息,认命般推开他回山上关门落锁。无名山穷得叮当响,并且常人很难抵达山顶,因此不会有梁上君子来造访,然而小鸟小兽仍是有的,为免回家时看到锅碗瓢盆碎裂一地,笔墨纸砚四处凌乱,每次山上无人,必定落锁关门,以保家宅平安。站回叶景川身旁,叶鸯已没了下山去玩耍的兴致。自己下山,那是去爽,和师父一起下山,那是受难。且不说银两不再能乱花,单说叶景川会带他去的地方,都从内而外地透出无聊。叶景川从来不和徒弟同时出现在金风玉露,对赶集更是没有兴趣,每回他带叶鸯到山下转悠,皆是真的转悠,绕着山脚一圈一圈又一圈地走。忆起往日,叶鸯无话可讲。纵使有话,也不想讲。这时候,叶景川张嘴了:每回下山丁零当啷带一大堆东西,也不嫌沉得慌?那点小玩意儿不值钱,怎比得上您老贵重?带您出去转悠一圈,那才叫沉得慌。叶鸯阴阳怪气,想把师父气回无名山上,好自己出门乱跑,可惜叶景川不动如山,压根就不上他这幼稚的当。说得也是。叶景川厚颜无耻道,人要衣装这道理我是教过你的,出门在外不可露财,却也不能显穷酸,你带着那些小东西,别人看你就像看寻常人家的小子,若带上我,就大不相同了。自吹自擂达到如此境界,该夸他天赋异禀,还是该说他人神共愤?叶鸯让他气笑,什么话都讲不得,闷声不吭跟在他旁边一起走着,静默之间,忽又从他方才那番不要脸的话里悟出一点深意。带着那颗圆珠,即是怀璧其罪,身上的翠玉貔貅,更是明显标识,江家枝叶伸得极广,保不齐有暗线搭到了无名山,叶景川是担忧徒弟出了意外,才执意跟在徒弟身边。只要有叶景川在,就能护得叶鸯周全,同当年的北叶一样,南江亦对叶景川心存忌惮,他的徒弟,是不好动的。要不是有叶景川首徒这一身份做挡箭牌,早在巫山,叶鸯就要被江家公子派来的人捅成筛子,哪儿还能在无名山上活蹦乱跳?侧头看了师父一眼,叶鸯不由气馁,独当一面为时过早,目前他依旧离不开师父的庇护,但就好像叶景川常常想的那样,叶鸯也常常在想,师父究竟能陪徒弟到何时?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一百年大概不太行,那太遥远,五十年应当可以期待。五十年后的叶景川,会是什么模样?叶鸯停了脚步,去拽叶景川衣袖,没头没脑地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师父您说,那颗珠子可保人躯体不朽,但它又能保人到什么时候?谁晓得。叶景川仰头看天,阴沉沉的云朵重新聚集到一起,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撑开雨伞遮在叶鸯头顶。无名山很穷,叶景川很抠,他们只有一把伞,风来了雨来了,叶鸯不好让师父淋雨,于是钻到伞下,和他紧紧贴着。寻了一处干净地方暂停歇,叶景川接上之前的话题:那东西或许能用百年,或许能用千年,我也不太清楚,但想来不论是百年还是千年,都没有什么用处。人死不能复生,就算面目如初又有何用?皮囊下还是一把骨头,心不会跳,血不会流,死了便是死了,仅维持表象,没有多少意思。起码瞧着好看。叶鸯急急反驳,完整面貌与森森白骨,我自然选前者。是吗?叶景川笑,横竖那东西你自个儿留着用你想叫你儿子孙子把它放你身边陪葬,我无所谓,也不干涉,毕竟到那时,我恐怕已死了。什么死不死的!叶鸯不耐烦,不想听他口中吐出这字眼,强拉着他继续往前走,要将剩下的一半路绕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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