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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红颜(1 / 1)

枝叶低垂蔫然, 殷红的轮日高悬于姑臧天际,光晕和辉芒稍显妖冶。颍宫的青石板地在被烈日灼烤之后,亦在不断地向上蒸腾着热浪。四周的细小事物都在悄无声息地横生着令人难耐的燥意。司俨循着声音往内侍局疾奔的这一路,还瞧见了地上那道绵亘数丈, 且已然变得干涸的血辙。这一路众人也瞧见了, 那羌人的一只断臂,也正横亘于不远的青石地上。女使凄厉的喊叫之声, 却于这时戛然而止。司俨觑目看去, 却见不远处的人群也停止了骚动。裴鸢身着黯红色的罗纱鞠衣,其上信期绣的纹样繁复而华丽, 她发髻上的金叶步摇正在灼日下散着熠熠的辉芒。美人儿的神情并无惊恐,她在看向那只獒犬时,眼神中反是带着几分驯服和威慑的意味。裴鸢的身量依旧稍显娇小, 却背脊挺拔地挡护在了女使三人的身前。那獒犬见此,竟是停下了攻击侍从的动作, 待它松开了那侍从的右腿后,淋淋的鲜血随即喷涌而出。被它攻击的侍从也终是耐不住腿上的痛意,低声痛呼地倒在了地上。烈日、血腥味儿、凶兽、少女……种种意象交织在一处, 构成了司俨眼前的这副诡谲至极,却又莫名和谐的画面。每一处意象都如锋利的钩子般, 似是不断地挑动着司俨脑海中, 那些深埋的记忆。司俨顿觉头痛欲裂,这种痛苦甚至让他看不清眼前的诸景, 他只得用手扶上了额头。他身后的侍从已然拔刀前去解救众人, 豢养这只獒犬的另一个羌人也于这时赶至, 他们配合默契地将那獒犬制伏于锋利的长刀下, 羌人这时也再度在它的颈脖上拴上了一条重重的铁链。听着那獒犬低低的吠叫声, 司俨的头痛终于有所好转,他急欲前去查看裴鸢的状况。甫一抬眸,就正对上了裴鸢投来的关切目光。裴鸢适才从远处得见了司俨的异样,便在侍从制伏獒犬之后,哒哒地小跑着奔向了司俨。——“夫君,你没事罢?”女孩在距他身前一丈时,停住了步子。她所佩步摇上的那些纤薄金叶,亦在伴着她不匀的呼吸,四下乱颤着。裴鸢完好无损地站在了他的眼前。烈日骄阳下,她身上的娇气锐减了些许,亦多了几分摄人眼目的明艳。司俨眸色稍显复杂,他并未回复裴鸢的问话,反是将她倏地拥进了怀里。美人儿的身躯依旧温腻娇软,她因炎热而出了些许的汗,衣袖上那柑枳香的气息,也层层叠叠地沁了出来。这其中氤氲着青枳的酸,亦夹杂着榅桲的甘甜和龙脑的淡淡辛意。他嗅着这熟悉的气味,心绪也终于安沉了下来。“夫君……”裴鸢复又唤了司俨一遍。她因着适才的奔跑,心也跳动得有些快。扑通、扑通的。可当她在被司俨拥着时,却也仿佛听见了他的心跳声。且二人心跳的频率,也在渐渐地趋于一致。裴鸢已经分不清这愈发快速的心跳声到底是谁的,却觉司俨拥她的动作异常的强势,大有一种,恨不能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的意味。司俨终于松开了怀中的小姑娘,面上也恢复了平日的镇静,只冷声对周遭的侍从命道:“将这孽畜拖出宫外后,便杀了它罢。”“诺。”他没心思再去细想裴鸢驯兽的奇特能力,满脑子犹存的,都是他适才还在臆想的,裴鸢的细颈被那獒犬残忍咬断的可怖画面。虽说他养这只獒犬的时日也不短了,但在他眼里,它也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玩物。他亦从未将任何人、任何事真正地放在心上过。他只当所有人都是可被利用的棋子。他也可觉察出旁人情绪的变化,却从不会同任何人共情,就算偶尔会露出怜悯的一面,也是他为了收买人心的伪装和手段。但裴鸢于他而言,却与旁人都不同。且这不仅是因为,她是他蛊人的缘故。他对她的感觉很复杂,复杂到他都无法用言语去解释这种感觉。但是,若有人胆敢去拔这只娇鸢的羽毛,他定会让那人数以万倍地偿还回来。裴鸢却于这时垂眸,看了下那已被制伏的獒犬。她知这只獒犬已经伤害了两个人,司俨若要它的性命,无可厚非。但是它做出适才的那些怪异举动,却并非是巧合,这其后定有人在背后操纵设计着一切。“夫君…夫君…你有没有嗅到,我身上有种怪异的香味?”司俨听着女孩娇软的话语,墨眸稍显幽邃,他身着黯色的武弁之服,腰环蹀躞,气质矜贵淡漠。这时的颍宫内,终于起了阵阵的微风,虽然这些夏风稍带着湿/热之气,却足以驱散天际烈日带来的炎燥。男人的鸦睫微垂,遮住了眼中的阴翳。绛云这时恭敬道:“王上,内侍局的茵席上,好像被人洒上了特质的药粉,殿下的身上就沾上了这些药粉的气味…那只獒犬近日的失常之举,应该便是因着这些药粉的缘故。”且这两只獒犬也被司俨豢了数年,却也从未在颍宫惹事作乱过。司俨缄默地听着主仆二人的话语。内侍局的茵席上?他心中已然有了猜想,语气也恢复了平日的温淡,对裴鸢道:“孤知道了。王后今日受惊,先回青阳殿休息,孤会将事情都查出来的。”裴鸢犹豫了一下,还是依着司俨的言语,携着女使三人归返了青阳殿。美人儿华丽的裙摆曳地,身影亦渐渐远去。侍从和那羌人这时刚要压着那獒犬出宫,司俨却扬了扬手,示意他们停下。“把韦氏那个贱人给孤寻出来,再将她和这只獒犬一起关到铁笼里,待她被它咬死后,你们再另寻个地界处置它罢。”司俨的语气很是平静,任谁也无法听出其内蕴着的真实情绪。他忖了忖,复又对侍从命道:“在王后的面前,便说韦儇是饮鸩而亡,不要让她知晓韦儇的真实死因。”“诺。”张掖郡的马氏一族近来愈发猖狂,司俨在该郡安插的眼线探得,自马夫人被他褫夺了位份后,司卓因而也对他心生不满。他这人本就没什么主见,近日又被马夫人的亲眷用言语煽动了一番,在张掖郡驻守的郡兵大抵有八万人,司卓在两日前,便派兵攻下了位于张掖之西的酒泉郡,又斩获了四万精兵。他现下并未将手伸向离西疆极近的敦煌郡,可种种行止无不在彰显着,他已然同司俨决裂。且欲生叛,自立为王。司俨再对侍从交代完韦儇的处置方式后,便前往谦光殿,同国相翁仪商议了此事。待他归返青阳殿时,裴鸢已然细心地命人在殿中的四处,都置了大量的冰鉴。也因而,这青阳殿内同室外的炎燥截然不同,反是清凉宜人。男人在进殿后,稍显冷郁的眉眼也放松了几分。裴鸢已换下了白日的繁复鞠衣,换了身浅碧色的合欢襦裙,鸦发之上也未戴任何簪饰,只轻轻地绾了个看似摇摇欲坠,实则却被篦得很牢固的垂云髻,气质异常温驯柔美。得见裴鸢这副模样,司俨竟有些恍然。自她嫁到颍国后,也过了快两个月的时日。她刚嫁过来时,还是一副半青半涩的孩子模样。今日看来,那巴掌大的面庞上虽未施任何粉黛,却有种灼若芙蕖的美态。虽美,却又不妖靡,亦给人一种自然和谐的清丽之感。但她的五官却很精致,丝毫也不显寡淡,也有着一副令人过目难忘的绝色相貌。都言人的气质会随着外在的环境而有所改变,司俨缄默地看着迎面向他走来的美人儿,竟是蓦地发现,她的气质貌似也同两月前有了不小的变化。小姑娘总是嫌自己不够聪明,殊不知,裴家儿女的面相,都有种沉静的智性美。裴鸢这时像模像样地对他施了一礼,随即柔声道:“夫君,臣妾已为您备好了温度适宜的清水,您可先去沐浴。”司俨看着她那张令人赏心悦目的美人面,也听着她柔柔的话语,心中也生出了莫名的愉悦和放松。虽说他娶裴鸢,是因为那情蛊的原因,而不是因为她生得美。可现下他却深刻地体会到了,古往今来,那些君王的身侧为何总是常伴红颜美人。司俨在此之前,从未以这种视角看待过裴鸢。细细想来,她的性情温驯娇软,是他喜欢的类型。裴鸢的容貌,也颇对他的喜好。只是,裴鸢这个绝色美人的内心,却不是完全属于他的。思及此,司俨低声问道:“那你呢?”裴鸢赧然地垂下了眸子,讷声回道:“我…我已经沐完浴了。”话音甫落,裴鸢却见,司俨竟是倏地将她扛了起来,待她的身子悬于半空后,乌黑的鸦发自是也呈了四下垂散的态势。小姑娘不禁惊呼了一声,却听男人低声又道:“无妨,那就再陪我一次。”半个时辰后,裴鸢终于陪着司俨又沐浴了一次。且在这半个时辰内,她自是被其不甚怜香惜玉地欺负了一通。司俨的外表总是沉静又克制的,气质亦很斯文温雅,偶尔也会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感。可在那个时候,他就同换了个人似的,也总会让裴鸢联想到衣冠禽兽这个词。殿内炉烟浥浥。司俨身着荼白的玄端深衣,修长且指骨分明的大手正持着篦子,为身前的美人儿顺着长发。裴鸢柔顺如绸的发丝不时地拂过他的手背,让他禁不住想要停下手中的动作,将她的发丝攥入掌中,细细地把玩。他甚至不想再让她的女使为她篦发,他觉裴鸢的每一根发丝,都应是属于他的。且一想到那些女使的手,也会碰触到裴鸢的头发,司俨的心中便油然生出一种极为阴暗的情愫。裴鸢却于这时红着小脸儿,亦垂下了脑袋,任由男人为她梳着长发。现下的场景,也是她少时在梦中幻想过的。司俨竟然同她梦里一样,正动作温柔地为她梳着头发。裴鸢的心里正有些激动,却听司俨竟是唤住了她:“鸢鸢。”小姑娘不解地软声问道:“嗯?”司俨这时将手中的桃木篦子置在了案上,嗓音低沉地又道:“我明日要去一趟张掖郡,最早也要后日才能回姑臧。”裴鸢听罢,便抬眸看向了铜镜中,男人微有些模糊的英俊面庞。“国相翁仪也会留在姑臧,你若遇事不决,也可同他商议。”裴鸢乖巧地点了点头,随即便从锦绣茵席上起身,走到了男人的面前。美人儿直视着男人深邃的眼睛,软声回道:“嗯,我知道了,夫君你放心去罢。”裴鸢生了对盈盈的剪水眸,看向他时,眼神总是清澈且温良。可不知为何,自他下午觉得裴鸢身上的某处有了变化后。她再用这种眼神看他时,却让他觉得,这其中莫名多了几分勾引的意味。司俨敛着眸,掩饰着心中的异样,复用长指将美人儿散落身前的一缕乌发轻挑,亦将其小心地拢到了裴鸢软小的耳后,却选择将内心的真实意图缄口不提。他的内心正在动摇,一种强烈的念头几欲冲破了他所有的理智。一旦将这种想法付诸实际,就会打乱他的所有计划。他原是想,待裴鸢能喜欢上他后,他再尝试着去喜欢她。但现在,他却有些等不及了。且这种难言的迫切心理,与那会让他死亡的情蛊并无什么关系。他不能,也不想,再一直苦等着裴鸢先喜欢上他了。他可不可以,先喜欢上她?就算裴鸢的心里没有他,于他而言,好像也没以前那么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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