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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1 / 1)

“他不忍心要同我离婚,所以只能我提出来了。”“为什么?” 不是她看不起她大姊,她离了婚绝对找不到比现在这位姐夫更好的了。就连她自己,虽然看重精神,也不得不承认,她是有点羡慕她的物质生活的。杜家子女中的六分之一和傅家唯一的少奶奶相比,自然是欠缺了点分量。况且,她父亲虽然号称开明,但也绝对不支持儿女离婚的。她一提离婚,无异于众叛亲离了。第46章杜加林不愿在外人面前提他的不是, 只说是他对自己没有感情,感情并不是他能自主的。她不想将这桩没感情的婚姻进行下去。她说得都是真的, 只不过这并不是主要的原因。这一半实话给了杜二小姐充分想象的余地。直到她搬了出去,傅与乔这才意识到她这是真的要同他离婚了, 并不是闹小孩子脾气。房子在弄堂里, 算不上破,当然也谈不上多好。楼上两间小房, 一个月二十块钱的租金。沪上居大不易, 同样的价钱蛮可以在北京租一个三间两厢带葡萄架的独院了。她住楼上, 楼下是对夫妻,据房东说男的在大学里教课。亭子间没被分租出去,用来堆放房东的杂物。房子是石灰地面, 她之前添了几件榆木家具,经济实惠也不难看,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柜子一个五斗橱还有几把椅子。搬了家,她又去商行里买了一个绿色灯罩的台灯, 一个德国造的煤油炉, 一只水壶, 几只碗碟, 还有其他七七八八的杂物, 给了伙计小费, 给送到了家里。她回来的时候弄堂里有一个小女孩儿卖花, 花已经不新鲜了, 可篮子里还有小半, 她都要了,给了小女孩儿一块银洋。水仙花的根茎用玻璃纸缠着,她用剪子把玻璃纸剪了,插在一个淡绿色的玻璃瓶里,玻璃瓶是处理品,上面有许多斑斑点点还有不规则的划痕。她买它倒不是只图便宜,她现在喜欢有一点瑕疵的东西。杜加林的腰上贴了两贴药,依然疼。她疼,倒不着急好,明天还要去医院拍一个x线片。桌上放着一瓶烧酒,还有用牛皮纸包着的落花生,这幢房子只有一个灶披间,被楼下用着,加上她忙且懒,也没下厨,在街角的馄饨摊上要了碗馄饨带了回来,馄饨用薄瓷碗盛着,此刻半凉了,有油花浮在上头。她喝了两口酒,疼也减了半分。窗户正对着月亮,月光洒在桌上的玻璃上,上面散落着花生壳。往常这个时候,她同他坐在一桌上吃饭,有时不说话,有时扯两句不相干的闲话,心里总是绷着根弦,当然也减却了一些孤单。她获得了短暂的自由,终于不再需要每天角色扮演了。孤独当然是孤独的,不过她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孤魂野鬼。好在还可以记日记,她已经连着一个多月记日记了,最开始是为了原主回来好尽快地了解状况,到后来除了这种功能性的需要,还有了精神上的需要。于是她每天要写两份日记,一份是关键信息的记录,另一些是不能为外人言的。这晚的月色记在了后一本日记里。第二天她一早就去了一家诊所,拍了一张x线片。医生说她没大碍,不过建议她不要过多操劳。傅与乔一早便在她的店里等着她,tony认得这位是老板的先生,自然不会怠慢。店外挂着支持国货的招牌,所用布料一律采用国货。他坐在椅子上,等着她来。昨晚她不在,他一个人同杜二小姐吃饭,分外地不自在。她在的时候,他并没觉出她的重要性。可她不在了,他又觉得哪有点不对劲,就像一个人穿西装不打领带,总觉得缺了些什么,他又想起她的比喻来,扯了扯领带还不够,索性把早上刚打好的领带摘了下来。她威胁他要破坏他的名誉,可对着她妹妹又是另一番遮掩的说辞,想来她并不愿意和自己撕破脸皮。柜子和抽屉都上了锁,玻璃板上有一叠纸,他没窥探别人私隐的爱好,不过摆在外面自然算不得隐私,他等得不耐烦,便无聊地翻了起来,无非是些未填写的表格,有张表格背面用铅笔画了一个人的眉眼,左眼有颗痣,不仔细看并不看得太出来。他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第一次觉得难办。等到九点钟的时候,他实在不耐烦了,便出了门。中午的时候杜加林才从诊所回到店里,tony告诉她说先生来过了,她倒不意外。她喝了茶,tony虽然名字太过跳脱,但人还是很靠得住的,做招待未免屈了才。如今正是国货潮,店里的布料都是用的中国货,用货量太多,最好找一个稳定的合作商。她让tony找了上海十家纱厂的布料材质和价格进行比对,得出德清的性价比最高。她给了tony一个襄理的头衔,让他去印新名片,和德清谈一谈,看长期合作能不能要一个折扣。“你让白师傅给你做身新西装,白师傅没工夫的话就让其他师傅给你做。”tony的衣服像从成衣店里买来的,并不是他的尺码。“职员有折扣吗?”“这个不用你自己花钱。”她打了个喷嚏,不知道谁在骂她。等tony关上门的时候,她忍不住说吗,“以后能不能不要抹那么多发油!”tony升了职位提了薪水还有免费的新衣服,连这个非常苛刻的要求都高兴地回了一个好字。晚上回去的时候她特地先换了一件蓝布袍子。她一个人住,自然是越不引人注目越好。她本来是要叫黄包车回家的,后来看电车前排队的人不多,便上了电车,她到家要坐六站地,给了卖票人六分钱,不过那人并未给她票,直到她坐了四站地,才给她一张两分的票。“我买的可是六分的票!”“小声一点。都是中国人,不仅要支持国货,时刻都不要让利权外溢啊!”这路电车是外国经营的,利权倒是没有外溢,钱进了他自己的腰包。这世道当然有许多爱国的,可也不乏发爱过财的,就连卖票人中饱私囊也打着国家的旗号。他这么熟练,想来是早就习以为常了。尽管坊间不乏民国粉,她自己却是从没向往过的,谁料世事无常。家中的煤油炉上放着热水壶,因为腰疼拿不了重物,她只在壶里装了小半壶水。她坐在桌前吃包子,包子是胡萝卜牛肉的,用蜡纸包着,她这人吃包子跟别人两样,喜欢皮儿跟馅儿分开吃,她一边用筷子将皮跟馅儿分家,一边看报纸。周先生的小说又有了新的进展,一位姓商的作家成了郑家的座上宾,文中这位作家英俊而极富有同情心,一眼看出了郑家夫妇和谐表面下的暗涌。杜加林本来是恼的,可看到文里对商作家英俊外貌的繁复描述,竟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世上从不缺乏自恋的人,但自恋到这种地步也是少见。正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了门外有人敲门。“您找谁?”她隔着门问。“我。”这声音她太熟悉了,她搬出来是为了表明决心,也没想着躲他,她是想明天去找他的,把开店花的钱先还给他。只是她搬到这儿来谁也没告诉,他怎么就找到了。他衬衫外套了件灰色开衫,没打领带,两人对着愣了会,杜加林先开了口,请他进去。傅与乔因为上午白等了,下午便卡着点来等她,他刚到路口的时候,正遇到她从店里出来上了电车。离得远面目看得不真切,不过他到底认出了她,在他认识的女性生物中,她是两条腿倒腾最快的。他开车一路跟着电车来到了这里,跟到巷口的时候,他怀疑他跟错了人,毕竟她开店挣了些钱,不至于住在这里。她请他坐,下意识地问他要喝点儿什么,醒悟过来才发现家里既没茶也没咖啡,只有一罐刚买的藕粉,他说随便什么都行。一共两间房,客厅和卧室,因为只她一个人,客厅里饭桌都没有,本来不大的房子显得非常空荡。她扯了张椅子让他坐了,他四下打量了一番,这间房很明显是刚入住的,看样子只有一个人。壶开了,她拿湿毛巾隔着手去提水壶,又从罐子里崴了两勺各放在玻璃杯里,倒水,搅拌,冲了两杯藕粉,“得等一会儿再喝,烫。”她做这些的时候一气呵成,好像干惯了似的,丝毫不显生疏。杜家虽然没多富裕,毕竟是有老妈子的,她嫁到傅家,更是不缺人伺候。由奢入俭难,她转变得如此之快不得不让他吃惊。最关键的是她对现下的生活适应的很好,他就不能用经济来给她施加压力了,加之他又不愿拿感情说事,一时间,竟无话可说。杜加林去了内屋,从抽斗里翻出一个支票簿,开了一张条子,写了两千五百块钱。她把支票递给他,“我弄这店花了您这些钱,这是还您的。”他并不接,“你我之间何必算得这样清。”说完他看向她,“就算你想着要同我分开,也不必一口一个‘您’,同我划清界限。”这时,有人敲门,两人都很惊诧,傅与乔制止了她,亲自去开门,没想到门外是一个打扮素净的女人。那女人是楼下的邻居,刚才看见杜加林上楼,认定这是新搬来的,简短和她寒暄了几句。这位太太是讲究老礼的人,新邻居搬来,自然要拜访一下。正巧快中秋了,她拿了个月饼匣子,里面装了四块素月饼。见开门的是个男人,想来必定是这家的丈夫了,瞧衣着打扮,倒不像是住在弄堂里的人。杜加林见是楼下的太太,便客套地请她进来坐一坐。“不打扰了,你们休息吧。以后有时间来楼下坐,我一个人在家呆着也闷。要知道你先生也在,我便让老方跟我一起上来了。”第47章“那谢谢了。”她想着明天无论如何得买盒巧克力还礼。送走楼下的太太, 她关上门, 只听那人说道, “咱们什么时候休息?”“您……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天已经不早了。”“你不同我回去?”杜加林看向他, 他今天倒没打领带, 肩背靠在椅子上, 更显得自在。傅少爷就有这种本事, 即使不是他的家,他本人却比主人还要从容三分。“你以为之前都是我在逗你玩呢?我还不至于这样无聊。这条子你先收着,别嫌少。”“你这是挣了钱, 想着同我划清界限了。”“何苦把话说得这样难听?” 杜加林递给他一杯藕粉,“渴了的话你可以喝一口。”她因为离了傅家,这里又是自己的地方, 心态松弛了不少, 在语气用词上也就忘记了遮掩, “我的钱在你面前不就是九牛一毛么?我不至于因为这几个钱就找不着北了。我做这个决定是非常清醒的。”她继续说道,“还是那句话, 放弃了一棵草, 你将收获一片森林。相信我, 会有许多人愿意爱你并且愿意嫁给你的。”“这是不包括你了?”“我有自知之明。”“你也不必看低自己。”“我并没有看低我自己,我只是单纯地认为我们不合适。鸦随彩凤, 你觉得谁更委屈些?”见他不说话, 她补充道, “我开始以为是彩凤更委屈, 毕竟是配了一个不如他的。但鸦又何尝不委屈。彩凤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自然知道鸦配自己是高攀了,所以一直保持着高姿态。但鸦其实并不想高攀这凤,它只想在自己的鸦群里呆着,好歹大家都是平等的,不用费力去迎合谁,被动地承担恩泽。”“你是在指桑骂槐了。”她钉着他看,“你难道心里没有一点儿觉得我高攀你的意思?你对我所有理直气壮的要求,不都是基于这一点么?” 她太饿了,喝了一大口藕粉,接着说道 “当然,你是绝对不肯承认的。”“你既然已经认定了,我解释也无用。”“我没怪你的意思,这是人之常情。换了我是你的位置,我也不会比你更好些。只是两个不同的人,本就不应该在一起。跟你在一起,我太累了。每天在人面前虚与委蛇逢场作戏,我实在是受够了。”每天假装别人,在他面前时刻小心翼翼,生怕被他轻视了,看见他同哪个雌性生物亲近一点,便免不了多看人家几眼。她是一个粗糙的人,不想受这些精致的罪。“就没有一点好的地方?”她沉默,其实也是有的,不过在这种场合说已经不合适了。“这世上并没有十全十美的婚姻,你未必能找到更好的。”“但也许有七全八美的呢?如果没有,也不一定要找。”“你想好后果了吗?”杜加林拿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你不用担心离婚会影响你的形象。对于真正的伟人来说,情感问题永远都是小花边。莎士比亚对她妻子坏不坏,坏透了,分居二十年,他这么多财产只把他死时躺的床留给了他夫人,可这影响他的地位吗?不影响。卢梭对他的妻子坏不坏,坏到家了,五十多岁才补办婚礼,生的五个孩子都送到育婴堂。这影响他思想的传播么?不影响。凯撒培根瓦格纳,哪个感情史不混乱,这影响他们的成就么?从古至今,从中国到西方,从政界到文艺界,有几个人是情感上的榜样?跟他们相比你简直是圣人了。如果你认为离婚会有损你的光辉形象,完全没有必要,而且又不是你主动提的。”傅与乔看向她的神情颇为复杂,她继续说道:“打扮得完美无缺是政治家还有道学家才需要做的事情,你又何必为了别人的看法委屈自己呢?一个杰出的人,总会被人议论,这是优秀的副产品。再说了,离婚可一点都不丢人,你不要有心理负担。”“你倒为我想得周全,不知道你想没想过你自己?”傅与乔开始以为她在讽刺他,可听到最后他才发现她是十分真诚的。他觉得这个场景非常的怪异,一个女人在劝他的丈夫,离吧,离吧,离婚不丢人,好似他是一个受封建思想压迫的小媳妇儿。“我既然提出来,必定是做好了打算,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她真心不想跟他过了,这是他今天的第一大发现。还有一个发现也令他惊讶,他这位太太音色和口音大体还是原来的样子,可语气和用词却是北方人特有的,她在傅家的时候并不明显,一出了傅家她那后槽牙打不开的劲儿格外突出。按理说,就算看了些北方文学也不至于此。“你腰还疼么?”他把离婚的事儿撇过去,关心她的身体。“托你的福,不怎么疼了。”“吃饭了吗?”“吃了。”“不该坦诚的时候你过分坦诚,这点小事儿上你又撒谎,实在让我怀疑你离婚的诚意。”“我有十二分的诚意,如果你同意的话,明天咱们可以立即登报。”“你的心意我已经领会了,既然要散伙,总要吃个散伙饭。你不会连这个要求都不答应吧。”杜加林本以为去的是淮扬菜馆子,没想到车在四马路的雅叙园停下了,这是一家地道的京菜馆。堂倌是旧式的短打扮,肩上搭着毛巾,称呼也是旧式的,爷您里边请。让到包间,这家馆子不兴零点,都是整桌的筵席,一桌十块钱。相比其他菜式,京菜算得上十分物美价廉了。正式上菜前,伙计端来了几个碟子,无非是瓜子和蜜饯山楂。“怎么想起来京菜馆了?”杜加林对此颇为诧异。“我以为你喜欢。”“也没有特别喜欢。”她因为新近搬出来愈发肆无忌惮了,连掩饰都懒得掩饰,流露出了许多马脚,不过她也没多紧张。她想,就算这位少爷想象力再丰富,也不可能会怀疑她的身份。他以前和傅少奶奶也算不上多么熟悉,后来又三年多没见,这其中有无数种可能性。席里有挂炉鸭带面饼,厨子当着他们的面片鸭子,片到半只的时候,杜加林忙阻止他道,“这半只鸭子您别片了,一会儿我带走。”她最是讲求实惠的人,他俩吃半只鸭子加上其他菜都很勉强。她用薄饼卷了鸭肉递给他,“既然你不反对,咱们就拟一个协议。至于是否登报,看你需要。”“依我所见,你就算想同我离婚,也不一定非要搬出来住。你住在傅家,我也不会勉强你。你出来,面临许多的社会压力。”“这些压力迟早都要面对。”“我愿意尊重你的意见。只是后天就中秋了,家里这天要聚餐,父亲那边,我想过了节再同他说,中秋节这天你回家过节,这个小要求你总不会拒绝我吧。”“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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