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加文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看见过人了。
常思剑除外, 常思剑不算人。
他掸了掸衣服上的泥土, 从坑底爬了出来。在极目远望后确定了一件事——他终于从荒星上出来了。
在经历过成百上千次的尝试后, 常思剑终于正确了这么一回。
发现自己出来后, 加文的第一反应就是掏出自己的手机，准备给除夕发个消息。
直到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手机已经没电了, 这才有些讪讪地收了回去。
幸福来的有点突然，加文因为瞬移的后遗症眩晕了片刻, 然后开始打量起了周围。
他的身前, 七横八竖地坐着躺着一堆骨瘦嶙峋的人, 露出来的皮肤上生有疮，巴掌大干瘦的脸上几乎只剩下眼睛还会转上那么一圈。
此时这一双双眼眸正警惕又惊惧地望着他。
有个小孩突然抽噎了一声，被她的母亲慌慌张张的捂住了嘴, 害怕引起加文的注意。
加文的体型并不壮硕, 在学校里的一群肌肉兄贵里完全是修长款，但是在这些食不果腹虚弱无力的难民眼中，已经是一个看着就惹不起的存在了。
更别提他手里还提着一把看着更惹不起的剑。
不远处有野狗进食的呼噜声, 加文回过头望了一眼, 发现是眼露红光的野狗正在啃食早已没了呼吸的饿殍。而周围的人对此熟视无睹, 甚至没有人有精力能去驱赶这些强壮的野兽。
人吃人都懒得管, 更何况狗吃人。
三条野犬体型硕大的像是豺狼，一边贪婪地撕咬着猎物，一边警惕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加文。
从它们发抖的狗腿上看，这些野狗也在害怕。但是却舍不得好不容易到手的食物。
吃过人肉的动物从此以后就会把人类也当成猎物。
几乎都不需要加文动手，常思剑红光一闪, 温热的血迸射成了一条线，洒在了地上。
野犬嚎叫都没能发出一声，瞬息毙命。
加文转过了头，在这些人身上扫视了一圈。然后走到了离他最近的一个人身边，询问道：“现在是星云历多少年？日期是多少？”
那名妇女沉默了许久，盯着他手里的常思剑，最终嘴唇微动，声音沙哑地回答：“1419……也许是七月，也许是八月……记不起了。”
这里人的口音都很重，加文分析了很久，才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那这里是哪？”
“十八星系……利特星，第九区，观新城郊外隔离区。老爷。”
能从她嘴里了解到这么多信息，已经不错了。
加文问过了城区的方向，转身离去。
四下无人，常思剑显出了身形，跟在了他的身边。
“你为什么不救？她还带着孩子。生命体征很弱，再没有得到救援的话，会死的。”
加文并没有立刻回答他。
于是常思剑有点恼了，声音拔高了一个调：“加文！”
加文停下了脚步。
“我能救一时，不能救一世。你也说了，她还带着孩子。要不要和我打个赌，我可以给她食物和水，但是在我离开后，最迟半个小时内，这母子两个人都会死。”
他侧过了头，看向了常思剑，面无表情地说着：
“你是剑灵，你不知道饥饿是什么感觉。人在要饿死的时候是很可怕的。
他们会像蝗虫一样扒上来，只为了一口吃食，然后抢走一切能看到的东西。
他们不敢对我动手，因为我比他们强很多。但是一个小妇人，你让她怎么去捍卫自己呢。
到时候她会死的更快，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常思剑的脸上有了片刻的怔然。
他的情绪显而易见的低落了起来，整个人都看上去恹恹的。
正午的太阳很毒，穷乡僻壤，路上连辆能代步的车都没有，只剩下这两个行人，有条不紊地往城区赶去。
“而且，”中途，加文突然道，“挨个去救，效率也太低了点……”
很显然，这群人是病了。
病情使他们丧失了劳动力，因此也丧失了收入来源。没有收入来源就吃不饱饭，更治不起病。病就越重。于是陷入了一个完美的饥荒闭环。
加文的目的本来只是进城买个票，顺便打听一下消息，早早回深蓝军校告诉大家自己还没死，然后去见一见他的除夕。
这里的人过的怎么样，那是当地执政官或者上级执政官需要操心的事。和他没有关系。
说句不好听，死人他见的还少吗？
有人酒肉池林，有人饿死乡里。命运本来就不怎么公平。
饿殍千里。
亲眼看见和单单从书上看见这四个字，总归是有些不一样的。
“我要是没接受过上辈子的高等教育就好了……”
加文的手搭上了腰侧的剑，自言自语地叹息了一声。
“我不懂政治。常思。在我的国家……”加文顿了顿，改口，“我以前生活的地方，地方的官员再怎么贪污无能，也不敢让自己的子民过成这样。为什么疫情都严重到这种地步了，连个出面来维持治安的人都没有？隔离区也不见任何医护人员，这和让人等死有什么区别？
还有之前，我临时居住的地方发生了战乱，当地执政官的第一反应是打开隔离罩……我离开那里以后查阅了那段时间的资料，对此的报道在帝国日报上总计不超过三行字，其中两行都在围绕一位临时路过的元帅……”
“我没有瞧不起皇权的意思，只是在皇权统治下，这个国家都这样了。那这样的皇帝也太失败了吧。”加文低声道。
“开国的那位圣祖皇帝，我见过。”常思剑的目光突然有些飘忽，思绪飘回了很多年之前，“他既是君主，也是英雄。那时候人类刚刚独立，当初建国是为了更好的集中资源，去对抗外族。帝国只有一个星系，全国上下都团结无比……现在变成这样，那位皇帝陛下应该也会很失望吧。”
建国至今，也不过千年而已，帝国已经如此臃肿而庞大。
常思剑用加文几乎没能听清的声音，轻声喃喃了一句：“光明神都会有私欲，更何况是人呢。”
加文本来以为，这里底层人民都苦成这样了，上面也不会有多富裕才对。
没想到观新城城区和郊外的隔离区完全是两个画风。
主城区看着和其他城市没什么两样，只是因为疫情，入口处多了一个检查站。
抬起头，你甚至能看见一个五光十色的氢气球游艇在天上穿梭，巨大的舰身上，荧光组成了几个大字：“网红小龙人发源地/小龙人批发市场欢迎您”。
滑稽到了极点。
主城区的入口附近，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正在排着队，加文瞅了一眼，发现最里面的人被层层围住了，看不大清。倒是一旁的入城缴费处人烟罕至，寥寥无几。
加文觉得很是奇怪，于是打算凑近看上那么一眼。
结果还没走上几步呢，一个身高直到他肩膀处的少年扯住了他的衣摆。
被晒的黑漆漆的少年鼓足勇气说道：“高丽小姐说要先排队！不然不能领物资！”
身边顿时响起了附和之声：“对，排队去。”“不能让他找高丽小姐麻烦……”
送物资的高丽小姐之前就被城里的老爷刁难过了。
加文的画风和周围的难民显然不太一样，也不怪少年认为他和之前那些人是一伙的了。
哈……？
高丽？骤然听到这个名字，加文想起的却是当初在十七星系上那个怕的不行还手抖拿着枪的女护士。
同名同姓吗？
说起来，他记得高丽是嫁到了十二星系去当区长夫人了才是……
带着这样的疑惑，加文跟在后面排起了队。
他倒不是想领救助物资，纯粹想看那么一眼。
队伍挪动的速度不快不慢，不少人回头，怒目瞪着他。
加文左思右想，大概是大家觉得他不像难民……不要脸过来蹭吃蹭喝。
随着队伍移动，加文也终于看清楚了最里面的人的模样。
还真是高丽。
她当初齐耳短发长了不少，挽成了一个丸子头别在了脑后。
加文注意到的却是她的胳膊捆着一道白纱……看样子是有亲人去世了。
才嫁人两年，高丽看上去苍老了不少。
……是她丈夫对她不好吗？
高丽分配的物资很简单，一捆干面包，和一瓶矿泉水，用胶带绑在了一起。这里只有一位老奶奶在跟她一起忙活，显得很是匆忙。
终于排到加文了。高丽头也没抬，把东西递了过去，声音温和低沉：“下一个。”
加文却没拿，说了声：“高丽小姐，您怎么在这？”
高丽骤然抬起了头，看向了来人的脸。
然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加文？你、你还活着？”
去年，帝国媒体铺天盖地的报告加文消息，起码陆陆续续报道了一个月。网上也多出了很多“加文同学”“当年加文他邻居”“加文初恋女友”bb……等乱七八糟的人。
高丽看到的时候还震惊难过了很久。后来家里出现了意外变故……高丽这才没空去想这么一号人。
没想到，被盖章死亡的人，却死而复生，好端端地站在了他的眼前？
她看了眼身后的队伍，对加文挥了挥手：“哎其他的等会再说，帮我分一下东西，我胳膊要累死了。”
于是加文就当上了这么个临时白工，光荣的充当了分配员这个任务。
高丽小姐坐在了板凳上，开始给自己扇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问着话。
“你怎么回事啊？不是都说你死了吗？”
加文回答：“没，被困在了比赛场地里，今天才找到方法出来，刚传送到这。倒是你，怎么到这儿了？”
“嗐，还不是我丈夫，嫁给他的时候还是十二星系木秋星第三区副区长，结果脑壳方，混的越来越差，已经发配到十八星系来了……”高丽的语气满是抱怨，“还是他自己主动要求调过来的。”
一双双沾满泥土的干瘦的手不停从加文手中接过食物和水。
他们的目光了无生气，只有在拿到东西的时候，才会露出一个诚挚的笑容。
有些人拿到实物会不管不顾地往嘴里塞去，更多的则是小心翼翼胆战心惊的分成小份藏好。
加文看的心弦一颤。
一直到傍晚，背后的食物和水才全部发放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