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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4你是枝头雪2(2 / 2)

“你觉得这位齐小姐如何?”秦青指着粥棚里的年轻女子问道。

叶礼收回目光,夸赞道:“齐小姐心怀大义,宽厚仁善,璞玉浑金,自是女辈楷模。”

秦青转过头,清透的眸子蕴着流光,把叶礼上上下下,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这眸光里带着玩味,也带着嘲弄,好似在看一个笑话。

叶礼不知因何,竟然感觉极为不适。这目光没有温度,比以往那种黏糊糊的暧昧眼神更加令他难以忍受。

“小侯爷看我作甚?”叶礼故作坦荡地问。

秦青慢慢退回对面的座位,把睡着的胖猫抱进怀里。

“叶礼,初见之时,我觉得你武艺高强,有勇有谋,绝非池中之物。我扮作马夫与你相交是因为我很欣赏你。但现在,我发觉我看走眼了。”

叶礼更感不适。

秦青看走眼了?意思是说他不再欣赏自己,也不再认为自己有勇有谋,可堪造就?

明明是一个不了解自己的人说出的妄断,叶礼竟觉得心绪烦乱,懊恼不甘。

“小侯爷谬赞了,我本就是个庸人,哪有什么谋略,只是有几把力气而已。”叶礼忍着满心不适,笑着说道。

“你说的对,是我高看你了。你与阿牛,与那些猎户,与旁的许多人,其实没有什么不同。”秦青漫不经心地点头,指尖一下一下顺着胖猫脊背上的毛。

他对叶礼本是极端推崇的,然而此刻竟已视之如无物。

这些话不管由谁道出来,叶礼都不会觉得如何。他心智极为坚定,意念也十分强大,又岂会被一两句否定而扰乱。

但此刻,他的的确确被扰乱了。

秦青看不起他。这个念头让他极端难受。

为什么秦青会忽然变成这样?明明之前用那么热切的目光窥视自己,现在却如此冷漠,就像偶然瞥见了路边一块灰不溜秋普普通通的石头。

叶礼想问个清楚,却又不能这样做。他是仆人,仆人怎能强势?

他只能忍着……

秦青一边抚摸怀里的胖猫,一边幽幽笑语:“我若是这齐思雨,我该羞愧的无地自容了。本着一颗好心,干出的却是如此一桩蠢事。施粥岂是这个施法——”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我对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又听不懂。”他极为困乏地瞥了叶礼一眼,背转身,对着车壁静静睡下。

他很孤独,因为此刻没有人能听懂他说话。

然而叶礼是懂的。此时此地所有人都不懂,叶礼却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

他眼里闪动着惊讶的光芒,繁杂心绪不断翻涌,难以平复。他以为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旁人不会理解,但他猛然间发觉,原以为蠢笨不堪的秦青竟与自己是相知的。

叶礼脸色变了几变,竟是比先前还要难受数倍。

他知道秦青在说什么,他也知道秦青看见了什么,忧虑着什么,但他此刻是个目不识丁的流民,他必须装作什么都不懂。他还得昧着良心夸赞齐思雨。

于是被秦青鄙夷厌弃就成了必然的结果。像秦青这样金尊玉贵、冰雪聪明的人,又怎么可能继续欣赏一个粗俗蠢笨之辈?

叶礼不应该在意秦青的看法,可是该死的,他在意极了!他现在憋屈地恨不得往车壁上狠狠打一拳。

娘的!

叶礼没能维持住皇子的风范,在心里极不文雅地骂了一句。他烦躁不堪地扯下竹帘,不再看外面闹哄哄的场景。

“小姐,四皇子方才目不转睛地看着你呢。”一名婢女附在齐思雨耳边低语。

齐思雨不着痕迹地看向路旁的马车,抿着红唇微微一笑。

粥施完了,人群渐渐散去,车队得以继续前行。一路上有猛虎镇车,又有许多猎人尾随,自是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流民远远看见马车前放置的猛虎,立刻就如鸟兽般散开,潜伏在路两旁的山匪连面都不敢露。

占地广袤的侯府已近在眼前,一座座高耸的亭台楼阁在夜色中燃着辉煌灯火,与周围干涸的田地,破败的农舍,面黄肌瘦满目绝望的村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由于流民一群一群浩荡而过,通往侯府的路被踩得坑坑洼洼,间或还有几个盗匪挖出的深坑横隔于路中间,一不小心就会卡住车轮。

秦青被晃得左冲右撞,脑袋屡屡磕到车壁。叶礼好几次都想伸出手,把小侯爷拉过来固定在自己身边,指头微微一动却又马上握成了拳头。

这个人是他绝对不能碰的。

秦青捂着红肿的脑门爬起来,掀开车帘看向前方。

“那就是我家!”他兴奋地说道。

“原来您是侯府的小世子。”打死老虎的猎户并无多少畏惧地说道。

“谢谢这位英雄送我归家,敢问英雄尊姓大名?”秦青高兴地说道。

“小侯爷叫我刘三就行了。我是隔壁刘家村的猎户。”

“你若是再猎到这等野货,只管送到我府上来,我照单全收。”

“最近时有猛虎狼群在附近出没,倒是经常有上等货色。这年月,不仅人没了吃的,山林里的野兽也没了吃的。野兽饿了还能吃人,人饿了又吃什么呢?唉,日子不好过啊,前些天还有人邀我落草为寇呢。”刘三忧心忡忡地感叹道。

听了这话,秦青和叶礼的心皆是一紧。

日子不好过,村村寨寨的壮年汉子难免会产生烧杀抢掠的念头。人和野兽其实没什么不同,人也是可以吃人的。

若是连刘三这样正直刚毅的人都落了草,世道该乱成什么样子?侯府巨富,怕是第一个就要遭殃。

秦青拧着眉头想得出神。

叶礼也在出神,表情是同样的忧虑。但他忧虑的是整个大燕朝。

“小侯爷,到家了。”阿牛忽然说道。

秦青立刻掀开车帘走出来。

侯府里听得消息,已迎来不少人,大红的灯笼一盏接一盏,照亮了通往高墙深院的路。当先是一名身材白胖的中年男人,笑得像个弥勒佛。

“爹的乖儿,你可愿回来了!”中年男人笑呵呵地说道。

他便是秦青的爹,现今的泰安侯秦德怀。

“爹!”秦青站在车辕上,露出开心的笑容。996也跟出来,好奇地看着众人。

叶礼和阿牛跳下马车,帮着刘三把老虎卸下来,放在侯府仆役推出的板车上。大户人家就是大户人家,买了一头老虎像买了一只猪仔般寻常。

秦德怀伸出手想把儿子抱下来,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喊了一声:“小凳子!”

话音刚落,蜷缩在门口石狮子旁的一名十一二岁的瘦弱少年便一瘸一拐地走到车边,趴伏下去,露出瘦骨嶙峋的脊背,让秦青踩踏。

见此情景,叶礼眸色一冷。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便是最真实的写照。

秦青伸出脚,却又忽然缩了回去。

“我的鞋。”他晃了晃白嫩嫩的裸/足。

“拿一双最软的鞋来。”秦德怀心疼得看着儿子被磨破的脚后跟,又道:“再把大夫叫到正房等着!儿啊,咱别走路了,爹背你吧!”

秦德怀转过身,亮出自己厚实如狗熊的背。

秦青趴伏在秦德怀背上,笑着摇头:“不要爹爹背,爹爹会累,我自己能走。”

秦德怀直夸儿子孝顺懂事,乐得哈哈大笑。

这段时间,那个名唤小凳子的瘸腿少年竟然一直趴在地上,沉默不语地等待。他像一只匍匐的狗,又像一条木制的凳,唯一的作用就是被权贵踩踏。

这就是大燕朝百姓的现状,何其凄惨。

叶礼想要压抑心中的怒气,却还是无法压抑。待一名仆役递上软鞋,他竟自作主张地把鞋子拿过去,套在秦青脚上。

玉一般小巧的足被他宽大的手掌完全裹住,白的晃眼,嫩得出水。叶礼心旌摇曳了一瞬,转而又化为更沉的怒气。

他扶起那名瘦弱不堪的少年,轻轻推到一旁,自己则半跪在车边,拍拍坚硬的膝盖说道:“我来伺候小侯爷下车。”

996惊呆了:“发生什么事了?我只是睡了一觉,他怎么被你驯成忠犬了?秦青,你他喵的果然宝刀未老。”

秦青默默看了叶礼一眼,这才踩着对方的膝盖拾阶而下。

轻飘飘的一点重量落在膝头,像一团洁白的云朵,内里裹着清甜的香,惊鸿一般掠过眼前。

叶礼眸色闪了闪,然后站直身体,“日后都由我来伺候小侯爷下车吧。”他假装殷勤地说道。

秦青抱起996,玩味地问:“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小侯爷好心把我带回来,我自然要尽心尽力伺候小侯爷。”叶礼十分恭敬地答道。

阿牛把身体瘦弱,不良于行的少年拉扯到自己身后,心里压着许多怒火。

他虽是四皇子的侍卫,却从未被如此苛待。四皇子大事小事皆能自理,绝不需要这样的伺候,对奴仆管理严格,却也宽和有度。

四皇子的身份不比秦青尊贵?他尚且能够以礼待人,秦青却把别人当成猪狗。

为富不仁的秦家早该被查抄了!阿牛愤恨不平地暗忖。

秦青还在打量叶礼,眼神越来越微妙。不知看了多久,他摇摇头,慢腾腾地往内门走去。走出几步,他回头看了叶礼一眼,微微闪烁的眸子里似是藏着无尽的嘲讽之意。

秦德怀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簇拥着秦青一起离开。

“996,我原本还在怀疑之前的秦青不是此刻的我,但现在我可以确定了。我们就是同一个人。”秦青在心里说道。

996好奇地问:“你是怎么确定的?”

“是因为小凳子。让他给我当脚凳,必是我会做的事。”

996疯狂摇头:“不不不,你才不是这种人呢!你最好了。”

秦青轻轻一笑,感叹道:“996,你怎么和李夙夜一样傻。”

“谁傻了?你才傻呢!你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否则岂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一人一猫一边拌嘴一边去得远了。

叶礼被秦青最后那个眼神看得浑身不舒服,愣愣地站在闷热干燥的晚风里。

等候在一旁的仆人说道:“小侯爷为你们二人准备了厢房,我带你们去看看吧。”

“好的,谢谢这位兄弟。”叶礼拱了拱手,笑得十分和善。

那仆人却颇为鄙夷地白了他一眼。

阿牛在心里暗骂一声:娘的狗仗人势!秦家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二人跟着仆人往角门走去。叶礼刚走了一步,衣摆便被之前那个名叫小凳子的少年拉住。

叶礼回头看去,尚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小凳子就扑通一声跪下,细瘦的胳膊抱住叶礼的双腿,哭着哀求:“这位大哥,求您不要抢了我的差事。我爹三年前病死了,我娘得了暑热之症,躺在家里熬着日子,我很需要这份差事养家糊口!大哥,求求您给我一条生路好不好?我给您磕头了!”

小凳子放开叶礼,膝行后退,砰砰砰地磕起了响头,脸上涕泗横流,好不可怜。

叶礼和阿牛被弄懵了。

那名仆从没好气地说道:“这孩子生于耕读之家,父亲是咱们方圆百里唯一的秀才,从小就把他教养得极好。他不肯丢了父亲的脸,上街去乞讨,只愿在咱们侯府里找个堂堂正正的差事。小侯爷见他生而残疾,不良于行,便叫他每日待在角门处,趴着当脚凳。小侯爷身子轻,踩不痛他,每次还有几个铜板的打赏。他也无需来来往往四处奔波,平白耗干了这副孱弱的身子骨。靠着这些打赏和侯府里给的月钱,他才能为他娘买药,顺便养活几个弟弟妹妹。”

仆从摇摇头,叹息道:“小侯爷方才不发话,就是同意让你取代小凳子。你是不给小凳子一家五口留活路啊!你身体这么壮实,差那几个铜板吗?”

仆从又白了叶礼一眼,从怀里掏出三枚铜钱,递给小凳子。

小凳子坚决不肯收,说是无功不受禄,只是一个劲地磕头,求叶礼给自己留口饭吃。

叶礼:“……”

直到此时叶礼才想明白,为何之前秦青用那般嘲弄的目光打量自己。却原来在秦青眼中,他竟是如此及可笑的一个跳梁小丑。

他以为自己扶危济困,心存正气,可他与那好心办坏事的齐思雨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三言两语就断了五个人的生计,只因所谓的“一念之仁”。

秦青怕是……越发看不起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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