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羡欢看着高空光亮被瘆人虫潮一点点埋没。
四面八方皆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窸窣窣声响不绝。
甲壳虫躯坚硬铿锵作响、震翅长虫羽翼发出细碎响动、柔软虫腹划过腐蚀水痕。
没有光亮也好,免得看见虫子恶心。
千羡欢曾以为剧烈疼痛到极限就是麻木,如今他抬起自己手臂才发现原来麻木后还有更深的痛,噬骨碎魂。
有些遗憾自己昏不过去。
低低笑声从虫潮中响起,千羡欢作为天生娇生惯养锦衣玉食的公子哥,连手指头都没划破皮过。
真没想到自己还有这种毅力,到现在都没疯。
他缓缓感受手脚时时刻刻一缕缕撕裂的刺痛,一闭上眼就是漫天血光。
平平常常的一天。
母亲正抱着年幼的他参加哥哥生日宴,众人簇拥的哥哥将一个小小面具送给他玩乐,像个小大人般摸他头发。
——突如其来惊天剧震。
惨叫声哭嚎声只响了一瞬就彻底寂静。
他茫然从母亲下意识弯曲的怀里探出头,推推脊背朝上被碾碎的母亲,没有得到回应。
前面是哥哥保护性撑起的手臂,两个脆弱躯体在猝不及防震动中硬生生撑出一个小小空间门。
他不知所措又推了推哥哥,伸手一瞬哥哥的头就咕噜噜掉了下去,猩红洒满他一脸。
人的头怎么会掉呢?
他真是不懂,想爬过去把哥哥头颅捡回来,才发现自己爬不动了。
一根长长细柱倾斜穿透他的胸膛。
母亲和哥哥竭力拼死的保护根本毫无作用只是徒劳,他被钉在细柱之上喉咙满是血泡。
按照以往他是该哭出来的。可此刻不知为何他一点眼泪都没有,眼眶干巴巴的。
他又看到了不远处趴着的父亲。
父亲在震荡中急急想奔妻儿来,却始终没来得及跑到妻子身边。父亲一只手竭力伸着探着,从来慈和的两只眼睛临终时瞪着大大的,目眦欲裂里是一片死不瞑目的枯寂。
轰隆。
高处再度剧震,从空隙中他见到一张仙风道骨的脸。
“妖孽,竟敢来我修真界为祸一方。今日就是贫道替天行道之时。”
器宇轩昂的道人飘然落仙,随手往下一扫就是再次轰然震响。
原本钟鸣鼎食雕栏玉柱在攻势下破碎,一个瘦小身躯跌落断壁残垣废墟,了无生息。
滴答答落下的血红碎在千羡欢脸上。
他瞳孔弥漫出一片刺痛的血红,将他眼中慈眉善目道人也蒙上一层血光。
“师父你真厉害,这一招平沙落雁威力就是大,攻势也广。”
清脆赞叹声响起,又急急呀了一声,“下面有处府邸人家?”
救……千羡欢拼命出声,自己的母亲还有救。哥哥的头掉了,母亲的头还在。
他迎着贯穿胸膛的木棘一点点往前,小小手臂终于够到一块碎石,碎石如愿以偿滚落出一路啪嗒嗒作响。
救我母亲……
“这妖孽已经杀了三人,修为低微,逃跑秘技却很是了得,若是放任不管必会再害人。”
被称作师父的道人和蔼可亲教导,没有往下面废墟看一眼。
“切记不可妇人之仁,该诛杀时就要诛杀。用这一家换取天下太平是应当的好事。”
“我懂啦~师父真是厉害,回去又是大赏夸奖。”
笑眯眯崇拜声音很快远去,仙风道骨衣炔翩飞,高高在上不染半点尘埃。
滴答答血液不断落下,千羡欢怔怔眨了眨眼,在他瞳孔中整个天空都被蒙上一层发红的血光。
周遭断断续续的呼吸终于没有了。
他一个人在血肉模糊里睁着眼,呆呆望着血红天空,从空隙中好像又看到一行人快速飞了过去,高不可攀俯瞰众人。
他知道那是修真者,号称通天的存在,母亲赞过他们是慈悲救世普度众生的救世主,极受敬重爱戴。
原来自己就是众生中的蝼蚁,最低微的凡人。
我要……杀了……千羡欢胸膛闷痛回荡,窒息将他眼前蒙蔽上一层层的黑。
他伸手往前、迎着胸膛木刺长柱活生生血淋淋往前,嚼穿龈血强行伸手抓向遥不可及的血红天空。
一个泛着光的吊坠被抓入他手中。
天旋地转。
从瘦小妖孽尸体上掉落的阵法催动,将他转移到万丈高空的魔界。
坠落一望无际噬骨虫潮。
时间门究竟过了多久?
他不知道,时间门在虫潮中毫无意义。
一天、一百天、一千天。一年、十年、百年。
千羡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不死、又或者是已经死亡了不知道多少次,连意识也开始模糊。
自己怎么会在这个地方?自己又是谁?
耳边虫潮窸窣声开始扩大,他却没能睁开眼,浑浑噩噩即将陷入真正死亡的深渊。
一个血红身影骤然从脑海跳出。
已经记不清容貌,身上那股仙风道骨慈悲为怀的气度让千羡欢猛然振醒,他随手抓起密密匝匝的虫子直接碾入眼睛。
生不如死剧烈疼痛带来的清醒中他放声大笑。
“我要,杀了所有。”
滔天气息从虫潮中爆发而起,血肉横飞魔界摇晃动荡,鬼哭狼嚎血河倒灌。
魔界城池,一个个大妖魔跳上墙头心有余悸往远处观望,磅礴气息血淋淋扩散将半边天际染成昏黄。
又一只妖魔诞生了。
伴随而来的血腥征战并不比天空色泽慢多少。
“老子认输!老子愿意当你手下认你为主供你驱使——啊。”
一只手臂硬生生穿过巨大妖兽胸膛,稍稍一用劲,扑通通跳动的三颗心脏就被修长手指捏在掌心。
“认什么输啊。”
千羡欢百无聊赖,在庞大妖兽六颗眼的血淋淋瞪视中,指骨稍稍用力。
扑腾。心脏被慢条斯理捏爆,他微微一笑,“杀得认真点,可以给你个痛快。”
六只眼珠的妖兽遍体鳞伤轰然倒地,震起一片尘埃。
千羡欢意兴阑珊甩了甩手,血红溅起落在他俊美脸庞上,带出丝丝缕缕邪戾的散漫。
他瞳孔是无神的深黑,如同不可见底的深渊,倒映不出外物。
那堆用来醒神的虫子成功唤醒他的神智,也成功摧毁他的光明。
不过身为妖魔,哪里需要用眼睛看外物?
哥哥曾经说过修道好。修道的确是好,他也正品尝修道的美好。
千羡欢扶额低低笑了起来,旋即站在血泊中肆意大笑,长袍染红迎风猎猎。
愉悦笑声惊得不远处妖魔们根本不敢动作,生怕一个不小心就陨落王上手中。
跟随后方的大妖魔们彼此悄悄对视,总觉得自己追随的王上已经疯了。
他们不敢不服、也不得不服。
完完全全是靠暴力碾压被收拢,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王上心血来潮把他们也随手灭掉。
这支没有任何忠诚,充盈背叛、暴戾、随时死亡的军队出乎意料碾压了魔界。
大妖魔们死的死臣服的臣服。
他们对于臣服并没什么羞耻之心,遇到强者甚至可以比比谁跪得更快更受宠,实力为尊引以为荣。
偏偏碰到一个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魔王。
杀谁收谁没有准数喜怒无常。
“佘蛟也死了。”金灿灿长发的大妖魔唉声叹气。
她还不习惯自己这幅人类化身同手同脚啪嗒一下摔在地面,把地面摔出一个坑,扑腾一下又自己跳起来。
“他炭烤妖魔手艺真是一绝,可惜被王直接捏死。”
大妖魔遗憾幽怨,悄悄嘀嘀咕咕说修真界不是以仁爱慈悲为主,怎么从修真界来的人类王上这么残暴,说杀就杀眼睛都不眨一下。
“王的眼睛又不能眨。”
肌肉健硕的大汉咧嘴笑了下,话末身躯流转成出一张姑娘脸庞,面带红霞眼泛波光。
“不过王长得真好啊,笑起来时特别好看。”
金灿灿妖魔瞅了眼人高马大的同伴,踮起脚尖拍拍它肩膀怜悯叹息。
“王掏出你心脏时也会笑得那么好看。”
千羡欢坐镇中心城。
完完全全由枯骨、血肉和断肢残臂组成的尸山血海城池。
他坐在高处王座上,猩红长袍似血随意披肩,目及所至之处无一不是浓烈的红,撑着脸颊有点无聊。
连杀戮这件事都变得兴味索然。
千羡欢手指无意识勾勒出一张面具,熟悉的面具看得他微怔,薄唇徐徐扯起一个笑。
他都要忘记了,修真界不是还好好的在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