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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魍魉乡(五)(2 / 2)

奚平一时间看不见也听不见,只觉自己整个人都被脚下巨大的引力给抻长了,要不是开窍期修士身体强韧远超凡人,他估计自己已经被拽成两截了。

他试着弹骨琴,然而手背上青筋暴起,那削掉了半个飞琼峰的琴音却微弱得自己都听不见——他根本凝聚不起灵气,好像经脉又断了一次。

不对……

奚平忽然意识到,不是他经脉断了,是他周围涌动着狂暴的灵气,洪水似的冲过他不够宽广的经脉,他没法自控。

突然,将他往下拽的坠力消失了,奚平被水流团成一团,跟一堆与他一样晕头转向的灵兽一起随水流往前滚去。他抱着头躲开一头灵兽甩过来的尾巴,闭着眼揪住,借着灵兽的体重稳住自己。

又不知过了多久,水流渐渐慢了下来。

奚平这才发现,自己揪住的还是那头金甲狰——鼻子还是歪的。

不要脸如他,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给狰兄笑了一个。

金甲狰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人老可着自己祸害,冤家路窄,回头就要把他嚼了。

然而那巨兽的大嘴没来得及扣下来,就被一支无形的金箭射穿了上颚。

巨兽撞在旁边石壁上,涌出来的血把奚平喷成了血人。

奚平被人一把提起后颈,拎了起来。

奚平一回头就看见庞师兄气急败坏的脸,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庞戬就挥起大手,一巴掌糊在他后脑勺上。

奚平在水里喷出了一个圆滚滚的气泡,被庞戬拖着,穿过旁边的石壁。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石头里几进几出,姓庞的穿山甲进出石壁如履平地,钻得他找不着北。约莫有一炷香时间,他耳畔“哗”一声响,被庞戬从水里拎了出来,两人到了一处有人工痕迹的地洞中。

半仙也快憋死了,一口久违的气息滚进奚平的肺里,他咳了个惊天动地。

“庞……喀喀……师兄你卡着我脖子了……”

庞戬冷笑道:“我要是能顺手勒死你,能得个泽被天下的生祠。”

奚平话来得可快:“以后逢年过节,人人参拜,庞老爷保佑娇妻美妾、三年抱俩,包治百病,心诚则灵。”

混账!

庞戬实在没忍住,将他揪住捶了一顿。

捶完,庞都统也觉得匪夷所思,奚士庸这小子总有办法把别人的心智水平拉到同他一样的高度,让每个打定了主意“不和他一般见识”的人破功,便道:“过来,我不打你了。”

奚平不上他的当,穿着湿淋淋的夜行衣,他蝙蝠似的盘在地洞顶上不下来,控诉道:“你恃强凌弱……跟你好才不同你来酸文假醋那套,不识好人心。”

庞戬奇道:“你才认得我几天,这么自来熟?”

奚平探出一颗老不正经的头颅,冲他弹了下舌头:“方才我一不小心砸穿了灵兽池底,师兄你跟下来做什么?”

庞戬嗤道:“少自作多情,我那是看在你师父的份上,怕把你小命落在这,没法同支将军交代。”

奚平就说:“难怪我师父可喜欢你,说什么都‘问你庞师兄’‘叫你庞师兄带你去’。”

庞戬:“……”

有那么一时片刻,这嘴比箭利、不羁又不驯的汉子汗毛都奓起来了,竟卡了壳,差点结巴起来:“你……你这……”

这小子绝不是什么天真烂漫口无遮拦的公子哥儿,庞戬早看出来了,他就是小白脸没好心眼,故意卡在“无礼”和“坦率”的边界上溜达,专门踅摸人软骨戳。

庞戬:“……你师父真那么说的?”

娘的,还一戳一个准。

“那还……嘶!”奚平往后一仰,不提防后脑勺碰到个硬东西,他骂骂咧咧地回手一摸,将一样东西从墙上掰了下来,“这是什么玩意?”

以半仙的视力,黑暗里是用不着点灯的。

奚平认出自己掰下来的是个壁灯底座,有些年头了——现在早没有人再用这种油灯了——那底座不是镀月金的,有些锈了,依然能看出雕工繁复精致,近乎奢华。

他将灯底座凑近闻了闻,闻到一点浅淡的花香。

玄门没有赐下镀月金的时候,凡间冶金技术不足以支持机器,那会儿工人主要是手工艺。将工艺做到了极致的其实是南阖,此地曾经出过无数能工巧匠,至今工部典藏的古老技艺中,一半是南阖本。

据说当年南阖王室会用一种特殊的灵鲛脂混在灯油里,叫做“月融香”,点上一碗,宫室中香气百年不散,丹桂坊曾经时兴过这种月融香蜡。

奚平凭着临出发前补的那点地理,想起蜀国驻地似乎在原南阖国都。

“师兄,这里怎么有南阖时期的古董?”

庞戬接过那灯座看了看,听他讲了灵兽池底下匪夷所思的铭文后,又大致掐算了一下方位,嘀咕道:“别是当年南阖皇城有密道……”

奚平:“啊?”

“灵兽池就是当年南阖皇室行宫里的‘一线瑶池’旧址……我天,你怎么这么不学无术。”庞戬道,“我们方才穿过灵兽池底,一路被水流往东冲,我算着,应该是离当年南阖皇城不远了。”

奚平立刻想起“无常一”那句“他们在找那里”:“难怪他们——我是说今天晚上假扮邪祟的那帮驻矿的师兄,在灵兽池弄出那么大动静,原来他们在搜蜀国驻地!他们在找什么?不会就是这吧?”

庞戬一眯眼:“你怎么知道那帮黑衣人是驻矿的?”

奚平:“看你脸色猜的,过去一试,果然都说金平话。”

庞戬又问道:“那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声东击西,在蜀国驻地找东西?”

奚平一点磕绊都不打:“我混进去听说的呗——再说咱驻矿办的师兄都什么身家,哪会惦记那几头破灵兽?”

庞戬直觉他说话有水分,这小子特别真的大实话跟鬼话混在一起说,中间毫无过渡痕迹,让人防不胜防。

他便盯着奚平问道:“你不也惦记人家的灵兽?我还没审你,你混进去干什么?”

“找这个。”奚平摊开手,将他方才收进芥子里的一段绵龙角亮给庞戬看,“好看吧?像蓝玉雕的。”

庞戬:“……”

好看个屁!就为这玩意,你震塌了整个灵兽池?

庞都统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老庞啊,一百多岁了,要有人样,不能跟小兔崽子动肝火。

他尽量拖慢了语速,稳住了语气,问道:“你拿绵龙角干什么?”

“绵龙角能治目暗不明之症。”奚平道,“我刚从书上看的,带回去给我三哥治病。”

庞戬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三哥”是谁,心说:治什么病,周楹那小子不是装的吗?

“绵龙是稀罕,可稀罕的主要是心,它那角一百年换一次,没那么难得。”庞戬说道,“庄王要用绵龙角,皇宫大内弄不到吗?用你冒险?”

“嗐,我没想冒险,来都来了,顺手牵只羊而已,刚才那不是意外吗。”奚平一边顺着壁灯往前走,一边说道,“用不用得着再说——我三哥那人,师兄你之前也打过交道,又内向心事又重。得让他知道别人心里时常惦记他,才能哄他多说多问几句,要不我都怕他把自己闷出毛病来。”

庞戬无言以对,只能报以冷笑。

说话间,两人飞快穿过密道,越往前走越宽敞,走了约莫百丈许,却是山穷水尽,到了死胡同。

然而有庞戬在,不怕死胡同。

“不是故意设计的,应该是通路被震塌了,经年日久也就堵上了。”庞戬伸手在墙上敲了几下,确定那一头没有铭文法阵的灵气波动,就一扣奚平肩膀,带他穿了进去。

奚平才一落地,脚下就“喀嚓”一声。

塌方的通道另一边趴着好几具人的骸骨,一扇肋骨被他一脚踩折了。

“罪过罪过。”奚平忙撤了脚,冲那白骨作揖,“实在抱歉,真没看见,都赖老庞。”

老庞给了他一脚:“应该是当年四国围城的时候想从密道里跑,结果被困在这的人。”

奚平问道:“没有仙器脱困吗?”

“都是凡人,”庞戬道,“那会儿降格仙器还没流通……况且当年围城的有四大门派的升灵大能,地下有灵气波动,那不立刻让人发现了?”

两人绕开骸骨,顺着一段小石阶往下走,视野豁然开朗。

只见此地有一座地宫,高百米,虽已经塌了半边,剩下的地方也够容纳千人。

尘土落了寸余厚,那些雕栏壁画的气象分毫未减,广韵宫多有不及。

地宫的遗迹中有半局没撤的宫宴——另外半边被压在塌方的巨石埋了。

席中人俱已化作白骨,有些甚至被压在了石头底下。

末路的南阖贵族们逃难至此,却因地宫塌方被困。

绝境之中,有些人挤在出口,徒劳地试图挖开生路,有些人却在此摆起了宴。

奚平在遗迹里看见一把断琴:这些人当年应该是死到临头,在摇摇欲坠的地宫中歌舞升平,席间不断有人被落下来的石头砸死……弦歌一直响到琴断时。

宴席中间有一个石台,本应是舞台,那里祭品似的摆着一个塑像,是个跪在地上的男人形象,身上打了足有十多种酷刑,栩栩如生。塑像身上写满了血字,经年的尘土也盖不住那扑面而来的憎怨,叫人毛骨悚然。

奚平看不懂南阖文,便问道:“庞师兄,那写的什么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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