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大半个时辰的震颤与杂音，惊走了方圆几十里山林内的所有生物，只剩下了这些将谷地站满了的万余人，亦是鸦雀无声。
冲天杀气，随着四人罢兵，反向下方沉沉压来，所有人之前的战意，也早都无影无踪。最中的白衣战王，无论是静是动，是喜是怒，皆透着令人汗毛直竖地威严意。每当用带着或勇念，或仇视，或觊觎，或怨怒的目光扫过他时，都会被滤得仅剩下忌惮和畏惧。空气好似变得越来越粘稠，渐将身体粘在了地上，由一人，而至万人，均从势如破竹之志，转入进退维谷之境。
“依旧答不上来？也好，你们就把这两个问题，带回天启去……”沉默中，贺长安含笑道，复又落目横刀，此间犹有细碎铁屑，自地中升起，不断附着在刀身上，“我依旧会给你们思考的时间，但它的长与短，可是归虫子说了算。”
“虫子？一堆虫子，居然会让您这般对待？”淳于庆扯动嘴角，脸上依旧有不忿与狐疑。
“淳于庆。”贺长安未发话时，钟离禹已对抬出了一手，示意他止言。
而淳于庆早合了嘴，从贺长安转过来的眼睛里，他看到了虎在真正试图扑食时该有的目光。乌那由和钟离禹已瞬间再度上前，自左右将淳于庆护住。
“布衣相，你需要给我一个解释……”战王落了手，他的刀已经成型。
刀长近六尺，不及白马江山，宽近尺半，不及赤云，锋面也不再是平直，弯出了弧度。虽仍未开刃，但刀只要在他的手中，便必然有刃。
“战王。”钟离禹提手长揖，“除了我们这些活得久的人，大宰辅希望新的一辈，将视线暂时放在神州之内。”
“你无需用这种姿态，来试图安抚西陆。”贺长安侧了身，让过了他的礼，“整日活在一群蛇里，布衣相，但愿这次之后，你别再中毒了……中州做得够绝，你们做得都够绝，我西陆这些年所作所为，不是为了让你们在屋子里面搅动风雨！近二十年了，你们也不过是养出了一批不堪大用的废柴。现在，你钟离禹能否能明白一些，把铠甲漆上金色，除了伤自己的眼睛外，不会让你的刀更有力。一群从来都没有见识过真正的死战的人，只凭这些货色，你们就想扫平天下？”
“我承认。”良久后，钟离禹叹息着点头，额上眼角的皱纹更多了，“我本以为，在黑王之后，中州便有了一统天下的力量。可之前在我看来，很快就能打通的路，竟是一直拖到了现在……而群龙无首的局面，还会持续下去。战王，我只是想看到这个结局。”
“看到结局，哈哈哈，你太贪心了，你们都是……”贺长安讥讽一笑，“凭你等浪费在所谓思考，算计，空想与悔恨地短短光阴，竟还奢望看到什么结局？！布衣相，结局可不是你想看到的那样。当年你们杀死百里，所要尝到的苦果，可会是一连串的，虫族，只不过是第一颗罢了。”
钟离禹眼神几度变换，终是再次转为坚定，轻声道：“战王，即便是如今这个局面，我也认为，当初的我们，做得是对的。”
“呵，真叫我恶心……”贺长安道。
“你依然觉得，我们的所作所为，仅是对他的背叛么？可当时百里天涯的所作所为，又有谁能认同呢？”
“布衣相，难道所有的人共同做了一件恶心的事，就能变得不恶心了？对所谓的天下一统的向往和歌颂，让你们掀起了一场虚假的狂欢啊……连昔日无比聪慧，立足于民众的你，都陷入梦中了。可我奉劝你，别把这个梦做得太深。不然，当你醒过来的时候，那种煎熬，会胜过你以往所有痛苦的总和。”
“……王爷，你曾有过这样的痛苦么？”钟离禹低声问道。
贺长安注视他很久，轻笑道：“到现在为止，我一共生出过三次兵进中州的意图，算是么？”
钟离禹的身形一瞬间佝偻下去，合上了双眼，伴着他骤然消逝地精神，衣下的消瘦肩胛，也被山风暴露了出来。
“你对我之前的问题，给不出答案。更不用说这个算不上问题的问题……若我将对着黄沙海的刀转回来，只要我白泽战车开出西陆，夏朗便会把凤凰旗挂到狱法山前，云中的那只鹰也会张开翅膀，东州的麒麟亦会回应我。大衍立国这十七年中，每一刻，我都能做出这个选择！每一刻，都会有无畏无敌的战士站在我的身旁！”
“但让我，未曾做出这个选择的理由，不是虫人，不是我具有所谓的仁慈之心，更不是你们……而是因为被你们杀死的百里天涯！是年不到十六，就爬上马车，进入黄沙海的少年们！是将所有骨血，就献给了子女的女人们！是腰都无法直起，依然将砖块运上长城的老人们！”
贺长安缓缓转身，二王一相，山上三军，无人敢直视他。
“没有同战王军，和女皇卫对垒过，是身为战士的你们，最大的幸运。中州韬光养晦，穷尽心计十几年，北荒在你们的心中，不再是对手？很好，那么，虫族呢？殇莽的兽皇呢？没有同这些敌人直面过，是身为战士的你们，最大的耻辱——布衣相！既然你们的皇王试图坐稳天柱山，他自然要做到王者该做的事。我与百里一样，只会用事实告诉你们，我的刀，抵得上你们手里握着的所有筹码！在你中州，在你们的皇王，还未有昔日联军，昔日的黑王横扫天下的勇气和绝对的力量之前……你们！都得，听我的。”
“王爷，中州必定会给你一个答复……”钟离禹慢慢挺直了腰身，沉声道。
“我的嗓子有点儿干了，身上也有些不得劲儿……”贺长安转动着手腕，又带有了似笑非笑地神情，“手也动过了，道理也讲过了，所以，我只要我希望听到的答复……这不过分吧，布衣相？”
“……不过分。”钟离禹道。
“当然不过分！沉沙界上，每天都有几千人被抬进火里！无论我做什么，都不过分……”贺长安看向面色早已经变得灰败的淳于庆，声音中再加了一道寒，“看到这些被蒙在鼓里的无知懦夫，我该问一下自己，刚刚是否太过仁慈……”
“王爷！”
“贺兄弟！”
钟离禹和乌那由急声喊道，再上前两步。
“……两个月，两个月之内。”看着惊惶二人，战王移手一周，方又说道。
“除了西陆边上，那座已经打开的铜门外，我要你中州，尽开关隘！南方五个家族，云中，东州，来西陆所要经过的那几十条江河陆路，你等撤下周边的驻军，收刀放行！以两个月为期，我要看到人族所有势力的旗帜，都插在长城上！”
“……如您所愿。”钟离禹俯下了身，说道。
“在看不到你们的行动之前，我一个字儿都不会信。”贺长安眉梢动了动。
乌那由道：“贺兄弟，我这便回去整顿军马……不管别人怎么做，我都会尽快去西陆，和你并旗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