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 他们依旧听到了东西打碎的声音。
林泓十分聪明，根本就没有脱衣服躺床上。
他站起身来, “走吧。”
这一次，等他们走在半路又响了一声，正好指明了方向。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月光是滴进去的一点清水，虫鸣是搅动的笔。
古旧的屋宇高低错落。
“是那日的地藏王殿。”林泓望着那牌匾，那四个古字他不认得但形状他还是记得的。
这避无可避地让他想起了疾行鬼，有些发怵，毕竟他差点亡命钛叉之下。
“要进去吗？”林泓问万古川。
万古川看了一眼殿堂里的黑暗，“应该是食鬘鬼。”
但也不一定只有食鬘鬼。
“你在外面等我。”万古川道。
“艹！想得美！”林泓双手拽住他不让他往里面走，“你这命算是我救的, 一起去。”
是啊, 救了何止这一次。
万古川抬起手来, “那你牵着我。”
林泓看向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怔了怔，莫名有点不好意思，“不……不用, 我跟着你就行。”
万古川眸色一沉, 放下手来, “嗯。”
“那走吧。”他转身让情愫一起背对着林泓, 朝殿口方向走去。
林泓跟上了他。
殿堂里一片沉寂, 两人放慢了脚步，万古川在殿堂门口拦住了林泓。
——里面隐约可闻咀嚼东西的声音。
两人躲在门后朝里面看去。
月光惨白，洒在地上，洒在供桌上，照亮了一尾白色的衣角。
林泓仔细观察着。
这是袈裟的一角。
看纹路……
是印光的！
那一角衣服在月光下拖动了一下, 隐入黑暗中，供桌轻晃，发出“吱呀”的声响。
咀嚼的声音还在响着。
真如善导所言，印光在供桌上吃花鬘？？
那印光为何要说是他养了食鬘鬼？是在为自己打掩护吗？
咀嚼的声音突然停止了。
有鼻子抽气发出的轻微声响……在嗅东西……
食鬘鬼发现他们了！
万古川的手压上剑柄。
林泓在黑暗里对上了一双发亮的眼睛。
印光隐没在黑暗之中，蹲在桌上，看着他们。
眉头紧皱，唇上耸，露出了尖锐的牙齿，发出“呼噜噜”野兽般的威胁之声。
接着，印光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露出利爪，从桌子上扑了过来！
万古川抖出长剑撞上了那只爪子！
离得很近，对面的，确实是印光的脸，眼眶里全是白色，咧开嘴，露出挂满唾液的尖锐牙齿。
印光朝后仰去，双脚蹬在他剑上，翻身掠过，又趴在了那桌子上。
眼睛在黑暗里发亮，突然咧嘴笑开了，笑得有些疯魔。
尖长的舌头伸出来舔了舔爪子，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响。
万古川抖落了剑上沾了它口水的花瓣。
林泓盯着那兽不兽、鬼不鬼的印光，直“啧啧啧”，“印光啊印光，真是没想到啊，你居然还有两幅面孔，你说你白天的时候人模狗样的，晚上……”
“多谢夸奖？”印光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啊！”林泓吓了好大一跳，转头看去。
正是“人模狗样的印光”。
万古川倒是早有料到，侧目朝这边看了一眼。
“卧槽，你果然有双胞胎兄弟！”林泓道。
印光一怔，朝殿堂里面看去。
食鬘鬼也看向了他，顿时，嘴咧得更开了，发出了愉悦的笑声，伸手抓起了佛陀的花鬘，长舌把花鬘卷进了嘴里，咀嚼着，还挑衅一般把手畔的空盘子打到地上去。
“哐当”一声巨响，四分五裂。
笑声在大殿里回荡。
印光扣着手间缠绕的佛珠，它方才吃的那花鬘是佛陀的，不是给它的，它违背了诺言。
妙光寺里流传着他偷食花鬘的事，他独来独往惯了，他不明白流言从何处而起。
今日他明白了。
食鬘鬼变成他的样子在偷食着供奉给佛祖的花鬘。
印光握着佛珠的指节发白。
再次陷他于不义。
幸好住持没有赶走他，还要留着他。
可为什么？这本是大不敬，他本该裁决。
就像，当年受戒时，食鬘鬼咧嘴笑着，撞翻了住持手里拿着的香，把红蜡滴进佛像的眼里。
香火落地。
佛祖泣血。
众人皆惊。
“你无需再受戒。”住持双手合十，一语敲定。
食鬘鬼笑得同今日一般猖狂。
而偌大的殿堂，数百的僧人，只有自己能看见它。
说出来，在别人心里徒增口业罢了。
印光双手合十，无悲无喜，“弟子明白。”
“我给你花鬘，你不要动佛祖的花，也不要害人。”印光对食鬘鬼道，“经文声起，你就不动，且听。”
食鬘鬼伸着贪婪的舌头，点了点头。
印光闭眼，念起了经文。
“就这样你还要度它？”林泓看着那猖獗的食鬘鬼朝着万古川又扑了过来，心就提起来了，“小心啊！”
经文声伴随着利爪和剑刃碰撞的声音在大堂里回荡。
而战火并不因为这场甘霖而熄灭，反而愈来愈盛。
猖狂的笑声已经失去意识。
“度不了了。”林泓道。
有的人一朝传道就只能醒一朝，死不悔改是他的天性。
经文声停了下来，“为什么度不了？”
印光拧着眉头，神情悲切，“为什么？向善很难吗？轮回六道，避无可避，不去那三道恶，很难吗？还差一个，还差一个，为什么我做不到？”
林泓看向他。
啊，有执念的人不就在眼前吗？
这个人被点醒后，居然还一直避而不说呢。
“印光大师啊，你有慈悲心，你要度人，”林泓道，“可你为何要纠结于你的一百零八呀？更何况，你能度尽每一个人吗？”
“地藏王菩萨在地狱传道，地狱至今空了吗？一个人的能力也是有限的。”
“我不知道要怎么说，佛陀不是讲求‘万法皆空’吗？”林泓道，“你‘空’了吗？”
印光没有说话，他握着他的佛珠。
“你要度人，你度自己了吗？”林泓道，“念而不执啊，印光大师。”
念而不执。
印光仰头看向大殿里的地藏王菩萨像。
地藏王菩萨目光悲悯，一手持锡杖，一手结宝印。
“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是执念？非执念？
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
有无量无数无边的众生。
佛陀度尽众生而不知众生度尽。